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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等坐定以後,這兩個年輕寡婦,在素燈之下,相對黯然,同有一種相依為命的感覺。「蘭兒!」太后毫無保留地說,「從今以後,你我姊妹相稱吧!我還比你小兩歲,不過我比你早進宮,就算是我居長了。」

  懿貴太妃聽了這話,肝氣也平伏了。但私下的感情,在她究不如公開的名分,因而以退為進地說:「多謝太后的抬舉,不過身分到底不同,我不致那麼大膽,就敢管太后叫姐姐。」

  「你我的身分,到明天就一樣了。」太后答道,」今兒下午我把肅六找了來,問他:你的封號怎麼說?他回我,得要皇帝親封。當時我就要辦這件事,肅六又說,等明兒大殮以前,王公大臣都到了,再讓皇帝親口說一句,那樣才顯得鄭重。我想他的話也不錯!」

  在太后召見顧命大臣時,依皇帝召見軍機的例,任何太監不准在場,所以這番情形,懿貴太妃沒有能得到報告。此時聽了太后的說明,真個啞子吃黃蓮,說不出的苦!太后上了肅順的當,還覺得他「不錯」。但無論如何,太后的情意可感,這就越發不能多說,只有悶在心裡。

  懿貴太妃生不得悶氣,於是,胸膈之間又隱隱地肝氣痛了!

  「蘭兒,咱們得商量一下。往日聽大行皇帝跟我說些朝廷或外省的大事,差不多都還能聽得明白。現在,肅六他們跟我回事,我簡直就抓瞎了,這是怎麼回事呢?」

  懿貴太妃略想一想,問道:「太后既聽不明白,可又怎麼辦呢?」

  「還能怎麼辦?自然是他們說什麼,我答應他們!」

  「這就是肅六的奸!」懿貴太妃從牙縫裡迸出來這一句話,「他是有意要讓太后聽不明白,才好隨著他的心思蒙蔽。」

  「啊!」太后恍然有所意會了。

  「我拿個證據給太后看,」懿貴太妃又說:「譬如說吧,恭理喪儀,不是禮部衙門該管的事兒嗎?何以恭理喪儀大臣,禮部的堂官,一個都沒有?這不是作威作福,有意排擠嗎?」

  懿貴太妃不知道,禮部滿漢兩尚書,一個顢頇庸懦,一個老病侵尋,都不能辦事。但是從表面來看,她的話真是振振有詞,所以太后不斷點頭,深以為然。

  「哼!」懿貴太妃又冷笑道,「肅六,看他那張大白臉,就是個曹操!我看,就快唱《逼宮》了。」

  這一聲冷笑和這一個比喻,使得太后打了個寒噤,「蘭兒!」她急忙說道:「我就是跟你來商議這個,你有什麼主意,就快說吧!」

  「我先請太后告訴我,大行皇帝給那兩個印,太后說是什麼意思?」

  「那自然是想到,你的身分會跟我一樣,所以只有你我,才各人有一個印。

  「太后見得極是。不過,給我那個『同道堂』的印,我敢說,大行皇帝的意思,就是要讓我跟太后一起治理大政。」

  太后深深點頭:「說得是!妹妹,這一說,你更得好好兒幫著我了。」

  懿貴太妃報以短暫的沉默,這是不承認那個「幫」字的意思——兩宮同尊,無所謂誰幫誰!當然,太后不會明白她的這種深刻微妙的態度的。

  「呃,」太后突然想到一件事,並且很自然地得了一個主意:「肅六跟我說,皇帝的『倚廬』設在煙波致爽殿,讓我住東暖閣,一切都方便。我想,西暖閣不正好你住嗎?明兒你就搬吧!」

  這是她所能得到的最好的禮遇,至矣盡矣,在名分上亦只能做到西宮的太后,這唯有怨命了!懿貴太妃意有未足,但不能不向太后稱謝。

  「打明兒起,咱們姊兒倆一起見肅六他們,你多費點兒心,仔細聽聽他們說些什麼。」

  「光是見一見面,聽一聽他們的話,那可是一點兒意思都沒有。

  「當然了,」太后趕緊補充,」也不能光是聽著,他們有不對的,咱們也該說給他們知道。」

  懿貴太妃比她說得更快:「他們要是不聽呢?」

  「這……」太后遲疑地,「他們不敢吧?」

  「太后,你太忠厚,他們那些個花樣,我說了你也不會信。

  可有一件,」懿貴太妃考慮一下問道:「『上諭』、『廷寄』,見了面就發了,倘有不妥之處,原可以朱筆改的,太后,你動得了筆嗎?」

  這似乎是有意揭短處,太后微感不快,略略脹紅了臉,搖著頭說:「我不成。你能行嗎?」

  「我也不成。」懿貴太妃泰然自若地回答,「毛病就在這兒,說了給他們要改,他們不改,陽奉陰違地發了出去,這個責任算誰的?」

  「對啊!」太后馬上又完全贊成懿貴太妃的見解了,「這不可不防。你有主意就說吧!」

  「不有先帝御賜的兩顆印,在咱們手裡嗎?這就好辦了……」

  「啊!」太后忽然變得精明,「一點不錯,不管上諭還是廷寄,非得咱們蓋了印才算。」

  「還有,放缺也得這麼辦。」懿貴太妃進一步作了規定:「太后的那顆『禦賞』印,蓋在起頭,我那顆『同道堂』印蓋在末尾。兩顆印少一顆也不行。太后,你看這麼辦,可使得?」

  「使得,使得!」

  太后的來意,完全達到了,懿貴太妃的希望也在這一刻完全達到了!

  送別太后,她心裡有著一種無可言喻的興奮,興奮得有些發抖,她知道,這是因為她自己對即將握在手中的權柄,能不能拿得起來,還沒有充分把握的緣故。

  可得好好兒想一想!懿貴太妃對自己說。於是,她一個人留在走廊上,在溶溶的月色中發愣,好久,她輕輕地自語:「太后,二十七歲的太后!這日子,唉!」

  越富貴,越寂寞!往後空虛的日子,可能用權勢填得滿否?她這樣茫然地在想。

  【五】

  第一個回合是肅順勝了,兩宮並尊,卻非同日,懿貴太妃畢竟晚了一日才得封為太后。因為住在煙波致爽殿西暖閣,很自然地被稱為「西太后」,有時簡稱為「西邊」,或者「西面的」。這樣,另一位太后就應該是「東太后」,但臣下在背後談到,卻很少帶出「東」字來,兩宮高下先後之分,在這些地方表現得清清楚楚,那正是肅順所希望出現的情況。

  但是,肅順只能在名分上貶低「西太后」,不能在實際處理政務上討得便宜。

  起初,果然如西太后所預料到的,當兩宮提出以鈐印作為諭旨曾經過目的憑證的辦法時,肅順表示,兩位太后只能鈐印,不能更易諭旨的內容,而且各衙門所上奏摺,不先呈覽。要照這樣子辦,兩宮聽政,有名無實,西太后堅持不可,於是,第二個回合是肅順輸了。

  但是肅順始終不相信西太后有什麼了不起的才具,能夠治理大政,所以雖然輸了,並不以為意,你要看就看,你要改就改,看你能搞出什麼花樣來!西太后當然也有自知之明,不會自作聰明,胡出主意,因此表面不僅相安無事,甚至可說是意見頗為融洽的,以至於連站在恭王這面,或者深恐肅順專擅,紊亂朝政的人,也不得不說一句:「長此以往,未始不佳。」

  肅順的地位看來相當穩固的了!因此原在觀望風色的人,態度開始改變,逐漸逐漸地向肅順靠近了。自然,離恭王卻是越來越遠了。

  只有西太后知道,肅順的地位並未穩固。

  遷入煙波致爽殿的第一天,西太后就向東太后建議,應該正式改為「垂簾」的體制。

  沖人在位,太后垂簾,史不絕書,可是在清朝絕無此傳統,因此,謹慎的東太后,反對此議,她的理由是:「外頭有人說,如今的體制,是『垂簾輔政,兼而有之』,這樣子不也很好嗎?」

  「現在是剛起頭,肅順的形跡不敢太露,日子長了,姐姐,你看著吧!」從禦口親封太后之日起,兩宮正式以姊妹相稱了。

  東太后的口才不及「妹妹」,只有一個辦法:「慢慢兒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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