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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是。」

  陳勝文回去悄悄奏報了皇后,很快地宮內都知道皇帝危在旦夕了。大家都把一顆心懸得高高地,準備適應不測之變,只有麗妃不死心,半夜裡起來禱祝上蒼,把自己的壽數借給皇帝。她不知上蒼可肯默佑?但這樣做了,仿佛心裡好過多了。

  懿貴妃心裡當然也不會好過。雖然皇帝對她,已似到了恩盡義絕的地步,到底也還有過寵冠六宮的日子,追思往日恩情,不免臨風雪涕。但是這不是傷心的時候,她十分清楚,自己正到了一生最緊要的關頭,絲毫怠忽不得,特別是在大阿哥身上,她必須多下工夫,把他抓得緊緊地。

  她教了大阿哥不少的話,其中最重要的只有一句:「封額娘做太后。」這句話說起來不難,難在要說得是時候,不能說遲了,說遲了就可能又落在皇后後面,不是同日並封,兩宮齊尊。但更不能說早了,如果皇帝猶未賓天,大阿哥說了這句話,會替她惹來大禍。最好是在皇帝一咽氣,大阿哥柩前即位,第一句就說這話,那便是禦口親封,最光明正大的了。

  懿貴妃在那裡為自己的名位作打算,同樣地,肅順也在各方面為維持自己的權力作積極的部署。就在皇后生日那天,他又多了一項差使:「署正黃旗領侍衛內大臣」,在內廷當差的「御前侍衛」和「乾清門侍衛」,都在「正黃」、「鑲黃」、「正白」這所謂「上三旗」中選拔。肅順由於這一項差使,使得他掌握了指揮正黃旗侍衛的權力,對於控制宮門交通,獲得了更多的方便。

  其次是商量題命大臣的名單,與此密議的,除了載垣和端華以外,就只有一個杜翰。

  密議的地點是在肅順家的一座水閣中,三面隔絕,唯一的通路一座曲欄小橋,派了親信家人在入口之處守住。因為是如此嚴密,所以每一個人說話,便都不須有任何顧忌。

  當然是肅順首先發言,「上頭的病,比外面所知道的要厲害得多!」他說,「一句話,『燈盡油幹』,說完就完。這一倒下來,整個兒的千斤重擔,都在咱們身上。趁上頭還有口氣,咱們該讓他說些什麼!」

  「還不就是派顧命大臣這一檔子事嗎?」載垣搭腔,「反正總不能把恭老六擱在裡面。」

  「繼園,」肅順看著杜翰說:「你有什麼好主意?說出來大家聽聽。」

  杜翰到底是讀過幾句書的,想了一會,慢條斯理地說:「顧命大臣,多出親命,從無臣下擬呈之例,倘或冒昧進言,惹起反感,偏偏不如所期,豈非弄巧成拙?」

  「這不會。」肅順極肯定地說,「我有把握。」

  「好吧,那咱們就想名字吧!」端華用他那為鼻煙染得黑黑的手指,指點著說,「你、他、我,還有他。這裡就四個了。」

  「軍機大臣全班。」

  「不,不!」肅順糾正載垣的話,「怎麼說是全班?文博川不在內。」

  「那麼就是四位。穆、杜、匡、焦,加上咱們哥兒三,一共七位。夠了,夠了!」

  「還應該添一個。」肅順說了這一句,望著杜翰又問:「你懂我的意思嗎?」

  「中堂的意思我懂。」杜翰點點頭。

  不僅杜翰,就是載垣、端華,稍微想一想,也都懂了肅順的用意。大清朝的家法,對於「親親尊賢」四個字,看得特重,選派顧命大臣,輔保幼主,更不能有違這兩個規矩,但「尊賢」的賢,只憑宸斷,「親親」的親,卻是絲毫不能假借的,至親莫如手足,皇帝又曾受孝靜太后的撫養,這樣說來,親中之親,莫如恭王,所以顧命大臣的名單中,如果要排擠掉恭王,就必須有一個適當的人,作為代替。

  景壽是額駙,皇帝的嫡親姐夫,年齡較長,而且以御前大臣兼著照料大阿哥上書房的事務,派為顧命大臣,不失「親親」之義,這樣,用此一位沉默寡言的老好人來抵制恭王,勉強也可以杜塞悠悠之口。

  顧命八大臣算是有了。接著又擬定了「恭辦喪儀大臣」的名單,這是一項榮銜,也是一項優差,只要列名在上,等大喪告一段落之後,照例有恩賞作為酬庸。肅順對於這些無關大計的名單,並無一定的成見,所以恭王亦是內定的人選之一。但是他定下一個原則,在京的「恭辦喪儀大臣」,一律不必赴行在,只在京裡當差好了。當然,這也是抵制恭王。

  當然這是皇帝身後之事,一紙上諭可了,此時不必亟亟。倒是專辦宮廷紅白喜事的內務府的官員,這幾天又要象皇帝萬壽以前那段日子一樣,大大地忙一陣了。

  預辦後事,不能象萬壽、大婚的盛典那樣,喜氣洋洋地敞開來幹。所以肅順召集了一個秘密會議,預先檢點準備,第一當然是要錢,不在話下。但還有兩樣東西,比錢更重要,在京城裡是現成的,叱嗟立辦,而在熱河卻必須早早張羅。

  一樣是皇帝的棺木,天氣太熱,一倒下來就得入殮。皇帝的棺木稱為「金匱」,材料早已有了,是一副陰沉木的板,其色黝黑,扣擊著淵淵作金石之聲,據說屍體裝在裡面,千年不壞。這種稀世奇材,出在雲南山中,內務府辦這副板,光是運費就報銷了四十萬兩銀子。材料存在京裡「皇木廠」,肅順下令:火速運來,要快,而且要秘密。

  還有一項是白布。等皇帝一入「金匱」,幼主成服,宮內宮外,妃嬪宮眷、文武百官,統通要換白布孝服,許多地方還要換上白布孝幔,這大部分要內務府供應。在京裡,只要把幾名「祥」字型大小的綢緞莊掌櫃傳了來,要多少,有多少,在熱河卻不得不預作準備。

  此外喪儀中還有應行備辦的物品,數千百種,少一樣就是「恭辦喪儀疏略」的罪名,誰也擔不起干係。但辦得平穩無事,卻頗有油水可撈,而且將來敘勞績的保案中,還有升官換頂戴的大好處。所以內務府的司官們懷著一則以喜,一則以懼的心情,關起門來,查會典、找成例、調舊檔、開單子、核銀數、派頭辦、動公事,忙得不亦樂乎,跟那些「酒以澆愁、牌以遣興」的軍機章京的懶散無聊,恰好大異其趣。

  軍機處越清閒,皇帝心裡越焦急。明朝的皇帝,有四十年不臨朝,躲在深宮設壇修道的。清朝的皇帝有一天未能親裁軍國大政,便覺得放不下心,何況一連數天,更何況是軍情緊急之時?因此,雖有肅順一再安慰,說各地都極穩定,不勞廑慮,但病榻上的皇帝,始終懸著一顆心,卻又連細問一問軍情政務的精神都沒有。

  這一天午後,服了重用參苓的藥,吃了一碗冰糖燕窩粥,很安穩地歇了個午覺,醒來忽覺精神大振。他知道這是極珍貴的一刻,不敢等閒度過,便傳旨召肅順。

  一看皇帝居然神采奕奕地靠坐在軟榻上,肅順大為驚異,跪安時隨即稱賀:「皇上大喜!聖恙真正是大有起色了!」

  皇帝搖搖頭,只說:「你叫所有的人都退出去,派侍衛守門,什麼人,連皇后在內,都不許進來。」

  這是有極重要、極機密的話要說,肅順懍然領旨,安排好了,重回御前,垂手肅立。

  「這裡沒有別人,你搬個凳子來坐著。」

  越是假以詞色,肅順反越不敢逾禮,跪下回奏:「奴才不敢!」

  「不要緊!你坐下來,說話才方便。」

  想想也不錯,他站著聽,皇帝就得仰著臉說,未免吃力,所以肅順磕個頭,謝了恩,取條拜墊過來,就盤腿坐在地上。

  「肅六,我待你如何?」

  就這一句話,肅順趕緊又爬起來磕頭:「皇上待奴才,天高地厚之恩。奴才子子孫孫做犬馬都報答不盡。」

  「你知道就好。我自信待你也不薄。只是我們君臣一場,為日無多了!你別看我這一會精神不錯,我自己知道,這是所謂『迴光返照』。」

  他的話還沒有完,肅順感於知遇,觸動悲腸,霎時間涕泗交流,嗚嗚咽咽地哭著說道:「皇上再別說這話了!皇上春秋正富,那裡便有天崩地坼的事?奴才還要伺候皇上幾十年,要等皇上親賜奴才的『諡法』……」越說越傷心,竟然語不成聲了。

  皇帝又傷感、又欣慰,但也實在不耐煩他這樣子,「我知道你是忠臣,大事要緊,你別哭了!」皇帝用低沉的聲音,「趁我此刻精神好些,有幾句要緊話要囑咐你!」

  「是!」肅順慢慢止住哭聲,拿馬蹄袖拭一拭眼淚,仍舊跪在那裡。

  「我知道你素日尊敬皇后,將來要不改常態,如我在日一樣。」

  這話隱含鋒芒,肅順不免局促,碰頭發誓:「奴才如敢不敬主子,叫奴才天誅地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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