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慈禧全傳 | 上頁 下頁


  「替我?」懿貴妃沒有再說什麼,只拿手裡的金鑲牙筷,指著膳食上的一碟包子說:「這個,你拿下去吃吧!」

  小安子跪下來謝了賞,雙手捧著那碟包子,倒退數步,然後轉身走了出去。

  懿貴妃慢慢用完早膳,喝了茶,照例要到廊上庭前去「繞彎兒」。一繞繞到後園,只見紫白丁香,爛漫可愛,桃花灼灼,燦若雲霞,白石花壇上的幾本名種牡丹,將到盛開,尤其嬌豔。她深深驚異,三日未到,不想花事已如此熱鬧了。

  花兒熱鬧,人兒悄悄,滿眼芳菲,陡然挑動了寂寞春心,二十七歲的懿貴妃,忽然想起兩句不知何時記下,也不知何人所作的詞,輕輕念道:「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

  念了一遍又一遍,歎口氣懶懶地移動腳步,回身一瞥,恰好看見小安子在回廊上出現,知道他有話要說,便站住了等他。

  「奴才剛打前邊來。皇上剛剛才傳漱口水!」小安子躬身低聲,秘密報告。

  「這麼晚才起來嗎?」

  「聽『坐更』的人告訴奴才,皇上到三更天才歇下。嘰嘰咕咕,絮絮叨叨,跟麗妃整聊了半夜。」

  「喔!」懿貴妃裝得不在意地問,「那兒來這麼多話聊呀?」

  「誰知道呢?據說,就聽見麗妃小聲兒的笑個沒完!」

  懿貴妃臉上頓時變了顏色,但她不願讓小安子看到,微微冷笑一聲,走得遠遠的,對花悄立,不言不語。

  「皇上也是!」小安子跟過來,在她身後以略帶埋怨的語氣說,「怎麼不愛惜自己的身子呢!」

  不錯!懿貴妃在心裡想,這是句很冠冕正大的話,到那裡都能說的。於是,她從容地轉過身來,一面走,一面問:「什麼時候了?」

  跟在後面的小安子,趕緊從荷包裡掏出一隻打簧金表來,只見短針和長針,指在外國字的八和三上,便朗聲答道:「辰正一刻。」

  「哎喲!可稍微晚了一點兒!」

  這是說到中宮問安的時刻晚了些。她昨天下午就要見皇后有所陳訴了,因為皇后午睡未醒,不便驚擾。這時決定乘問安的機會要狠狠告麗妃一狀。所以特為把那方粉紅手絹帶著,好作為證據。就這時,又有個太監來密報,說皇帝起身不久,吐了兩口血。這是常有的事,但恰好說與皇后。

  皇后比懿貴妃還小兩歲,圓圓的臉,永遠是一團喜氣,秉性寬厚和平,頗得皇帝的敬重,更得妃嬪、太監和宮女的愛戴。因此,就是精明強幹的懿貴妃也不得不忌憚她幾分。但是比起麗妃、婉嬪、祺嬪、玫嬪、容貴人她們,懿貴妃已是非常驕恣的了。就象皇后每天梳洗,妃嬪都應該到中宮伺候,唯有懿貴妃不到。皇后也曲予優容,甚至當皇帝知悉其事,作不以為然的表示時,皇后還庇護著,說是懿貴妃要照看阿哥,所以免她循例伺候。

  也因為如此,懿貴妃在忌憚以外,還對皇后存著敬愛之意,同時她也深明「挾天子以令諸侯」的道理,要打擊宮內何人,就必須利用皇后統攝六宮的權威。所以在敬愛以外,又還用了些籠絡的權術。

  一到中宮,只見其他妃嬪,包括麗妃在內,都已先在。這時懿貴妃才發覺自己失策了,應該早些來,無論如何要在麗妃之前,這樣,等麗妃遲到,立刻就可以借題發揮,甚至以次於皇后的貴妃地位,放下臉來申飭她幾句。豈不可以好好出口惡氣?

  她心裡這樣想著,表面上聲色不動,給皇后請了安,又跟所有的妃嬪見了禮。轉過臉向坐在炕上的皇后悄悄說道:「我有樣重要東西,要請皇后過目。」

  「喔,是什麼?」

  懿貴妃故意毫無表情地呆了一會才說:「也不忙。等皇后什麼時候閑著,我再跟皇后回話。」

  皇后極老實,但也極聰明,若是別人如此說法,她一定信以為真,暫且丟下不管,而懿貴妃就不同了,深知她沉著厲害,說話行事,常有深意,這時必有極要緊的話,只可私下密談。

  因此,皇后慢慢抬眼,把麗妃以下的幾個人,目視招呼遍了,才親切地說:「你們都散了吧!」

  於是妃嬪們依序跪安,退出中宮,各有本人名下的太監、宮女們簇擁著離去。宮規整肅,頓時聲息不聞,朝陽影裡,只有廊上掛著的一籠畫眉、一架鸚鵡,偶爾發出「撲撲」地搧翅膀的聲音。

  懿貴妃有些躊躇,怕她所說的話,會讓侍立在外面的太監聽見,輾轉傳入麗妃耳中。因此顧盼之間,欲語還休。皇后猜出她的心意,便從炕上下地,說一聲:「跟我來吧!」

  「是!」懿貴妃機警,隨手拿起擺在炕几上的,皇后的鑲著翡翠嘴子的湘妃竹煙袋——這樣,皇后貼身的宮女便知道用不著隨伺,望而卻步了。

  進入寢宮,皇后盤腿坐在南炕上首,指著下首說道:「你也坐下吧!」

  懿貴妃請個安謝了恩,半側著身子坐著,從袖子裡掏出那方粉紅手絹,放在炕几上。

  「誰的?」皇后拈起手絹一角,抖開來看了看上面的花樣,「好眼熟啊!」

  「麗妃的。」

  「喔!」皇后笑一笑,把手絹撂回原處。

  這一笑,頗有些皮裡陽秋的意味,懿貴妃暗生警惕,千萬不能讓皇后存下一個印象,以為是跟麗妃吃醋。她的思路極快,一轉念之間,措詞便大不相同了。

  「是我昨兒下午,在煙波致爽殿東暖閣撿的。這原算不了什麼,不過,」懿貴妃皺一皺眉說,「為了皇上的病,外面的風言風語,已經夠煩人的了,再要讓他們瞧見這個,不知道又嚼什麼舌頭?」

  「是呀!皇上有時候在那兒『叫起』,召見臣工的地方,麗妃怎麼這麼不檢點呢!」

  「這也怨不得麗妃,她年輕不懂事,膽兒又小,脾氣又好,皇上說什麼,她還能不依嗎?」

  皇后默然,慢慢地拿起煙袋,懿貴妃搶著替她裝了一袋煙,又取根紙煤兒,就著蟹殼黃的宣德香爐中引火點了煙,靜候皇后說話。

  皇后心地忠厚,抽著煙心裡在想,誰說懿貴妃把麗妃視作眼中釘?看她此刻,竟是頗為回護麗妃。只是外面若有關於宮闈的風言風語,自己位居中宮,倒不能不打聽打聽。

  於是皇后問道:「外面有些什麼風言風語啊?」

  「皇后還不知道嗎?」懿貴妃故作驚訝地。

  「沒有誰跟我說過。」

  「那必是他們怕皇后聽了生氣。」

  「那一朝、那一代沒有風言風語?」皇后從容說道,「外面說得對,咱們要聽他們的,說得不對,笑一笑不理他們,不就完了嗎?」

  「皇后可真是好德量!叫我,聽了就忍不住生氣。」

  「倒是些什麼話啊?」

  「話多著呢!」懿貴妃似有不知從何說起之苦,遲疑了半晌才籠統說了一句:「反正都說皇上不愛惜自己身子。」

  「噢!原來是這些個話?那也不是一天才有的。」

  看到皇后爽然若失,不以為意的神情,懿貴妃相當失望。看樣子,是非說一兩句有棱角的話,不能把她的氣性挑起來。於是她故意裝出想說不敢說的神氣,要引逗皇后先來問她。

  皇后果然中計,看著她說:「你好象還有句話不肯說似地?」

  「我……,」懿貴妃低首斂眉,「有句話傳給皇后聽,怕皇后真的要生氣。」

  「不要緊!你說好了。」

  「外面很有些人這麼說,說皇后的脾氣太好了,由著皇上的性兒,糟踏自己的身子。倘或象當年孝和太后那樣,皇上的病,不會弄成今天這個地步。」

  孝和太后是先帝宣宗的繼母,秉性嚴毅,後妃畏憚,以她來相提作比,顯然是說皇后統攝六宮,失於姑息,以致無形中縱容了皇帝,溺于聲色,漸致沉屙。這分咎戾,如何擔當得起?

  皇后終於動容了!驚多於怒,而皆歸於憂急不安,問計于懿貴妃說:「外面這些話,對我是稍微苛刻了一點兒,可也實在是好話,你看,該怎麼辦呢?」

  「自然是請皇后,多勸勸皇上。」

  「嗐!」皇后重重歎口氣,「勸得還不夠嗎?你說你的,他當面敷衍,一轉背全忘了。你說有什麼辦法?」

  「辦法自然有。只怕皇后馭下寬厚,不肯那麼做!」

  皇后複又沉默,她懂得她的話,但要她以中宮的權威,制抑妃嬪的承幸,照她的性格來說,也實在是件不容易辦到的事。

  皇后心中的疑難,懿貴妃看得明明白白。任何事她一向是不發則已,一發就必須成功,費了半天的心機唇舌,眼看已經把皇后說服,不想又有動搖的模樣。如果以一簣之虧,前功盡棄,越發不能叫人甘心。但這一簣之功,關係重大,必得好好想幾句話,一下子打入皇后心坎,立見顏色。稍一遲疑,皇后必朝寬處去想,那就風流雲散,什麼花樣也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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