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慈禧全傳 | 上頁 下頁 | |
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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肅順是皇帝言聽計從的親昵近臣,早已脫略了君臣的禮節,這時看他如此誠惶誠恐,大為詫異,而且也稍有滑稽之感,便用慣常所用的排行稱呼說道:「肅六!有話起來說。」 肅順倒真的是有些惶恐,叩頭起來,額上竟已見汗,他也忘其所以地,就把御賜寶石頂的大帽子,往禦案上一放,躬身湊過去與皇帝耳語。 「懿貴妃恃子而驕,居心叵測,皇后忠厚,麗妃更不是她的對手。皇上要為皇后跟麗妃打算打算才好。」 皇后為皇帝所敬,麗妃為皇帝所愛,提到這兩個人,皇帝不能不關切,但是:「你說如何打算?而且有我在,她又敢如何?」 「不是說眼前,是說皇上萬年以後——這還早得很哪!不過,阿哥今年六歲還不要緊,等阿哥大了,懂事了,那時候皇上再想下個決斷,可就不容易辦到了!」 他的話說得相當率直,皇帝也不免悚然驚心,對於自己的病,最清楚的還是莫過於自己,一旦倒了下來,母以子貴,那就盡是懿貴妃的天下了。呂氏明空,史跡昭然,大清宗社,不能平白送給葉赫那拉氏,若有那一天,何以上對列祖列宗在天之靈? 皇帝動心了!太陽穴上蒼白的皮膚下,隱隱有青筋在跳動,雙手緊握著御座的靠手,痛苦而又吃力地在考慮這個嚴重的後患。 而他的衰弱的身體,無法肩負這樣一個重大的難題,想不多久,便覺得頭昏胸痛,無法再細作盤算。這原非一時片刻所能決定的大事,暫且不想它吧! 「讓我好好兒想一想。」皇帝又鄭重告誡:「你可千萬別露出一點兒什麼來!」 「奴才沒有長兩個腦袋,怎麼敢?」 到了晚上,皇帝覺得精神爽快了些,記起恭親王那道摺子,想好好作個批答。於是又到了書房,由麗妃在燈下伺候筆墨。 把恭親王的摺子重新看了一遍,想起兒時光景,皇帝觸動了手足之情。 於是二十年來的往事,刹那間都奔赴心頭,最難忘懷的是,每天四更時分,起身上學,奕愛玩貪睡,保母一遍遍地喚不醒,只要說一句:「四阿哥可要走了!」立刻就會把雙眼睜得好大,慌慌張張地喊著:「四哥等我!四哥等我!」 於是紗燈數點,內監導引,由皇子所住的乾清宮東五所,入長康左門,穿越永巷,進日精門到乾清門東面的上書房。雖然各有授漢文的師傅,教滿洲話的「諳達」,但只要一離了書案,兩個人必定湊在一起,不管到那裡都是形影不離的。 皇帝記得自己十四歲那年,正式開始習騎射,就在東六宮西面的東一長街試馬。十三歲的奕,第一次被抱上鞍子,嚇得大叫,可是沒有幾天工夫,就已控禦自如,騎得比誰都好。從那時候起始,奕才具展露,一步一步地趕上來了! 「唉!」皇帝輕喟著,浮起一種莫名的惆悵,喃喃念道:「青燈有味,兒時不再!」一面自語,一面取支玉管朱筆,信手亂塗著。 麗妃從皇帝肩頭望去,只見畫的是兩個人,一個持槍,一個用刀,正在廝殺,便即問道:「皇上畫的是誰啊?」 「一個是我,一個是老六。」 麗妃一顆心猛然往下一沉,手腳都有些發冷,皇上與六爺兄弟不和,她是知道的,但何至於如仇人般刀槍相見,要拚個死活呢? 「這話有十四、五年了!」皇帝畫著又說:「是老六玩兒出來的花樣,讓內務府給打了一把好刀,一支好槍,我跟他兩個人琢磨出來好些個新招式。有一天讓老爺子瞧見了,高興得很,給刀槍都賜了名字,刀叫『寶鍔宣威』。」 麗妃舒了口氣,無端驚疑,自覺好笑,「槍呢?叫什麼名字?」她又問。 「槍叫『棣華協力』。」皇帝轉臉來問:「你可懂得這四個字?」 麗妃嬌媚地笑著,「我那兒懂呀?正等著皇上講給我聽呢!」 「這就是說弟兄要同心協力,上陣打仗,才可保必勝。」 「本來就應該這樣兒嘛!」 「連你都知道,」皇帝冷笑一聲,「哼!老六偏偏就不知道!去年八月初,我叫他出面議和,無非擔個名兒,好把局勢緩一緩,騰出工夫來調兵遣將,誰知道他只聽他老丈人桂良的話,真的跟洋人打上了交道了!我真不懂他其心何居?」 靜靜聽著的麗妃,笑容漸斂,不敢贊一詞。因為皇后一再告誡過她,皇帝說到什麼有關係的話,只准聽,不准說,更不可胡亂附和或者出什麼主意,這是祖宗的家法。柔弱的麗妃,就是沒有皇后的提示,她也是不敢違犯的。 發了一頓牢騷的皇帝,心裡覺得痛快了些,站起身來,踱了數步,重新回到御座,對著恭王的奏摺,拈毫構思。 他已打定了主意,決計不要恭親王到行在來。但是,他不願意批幾個字就了事,心想著該好好寫一段冠冕堂皇,情文並勝的話,一則好堵住朝野悠悠之口,再則也讓「老六」領略領略他的文采,他自知此刻能勝過他這個弟弟的,怕就只有這一點了! 「這是剛沏的。」麗妃把用一隻康熙五彩蓋碗盛著的新茶,捧到御前,「昨兒個湖南進的君山茶。皇上嘗嘗!」 「嗯。」皇帝自己用碗蓋,慢慢把浮著的茶葉,濾到一邊,望著淡淡的茶氛出了一會神,忽然轉臉喊了聲:「蓮蓮!」 「蓮蓮」是麗妃的小名。她剛走向門前,要傳小太監去預備點心,聽得皇帝呼喚,趕緊答應一聲:「蓮蓮在!」 「你說,」皇帝等她走到禦書案前,指著奏摺這樣問她:「老六要到熱河來看我的病,我應該怎麼跟他說?」 「這……,」麗妃陪笑道:「該皇上自己拿主意。我不敢說。」 皇帝知道宮中曾經誡飭妃嬪,不得與聞政務,所以點點頭說:「不要緊,是我問你的,你說好了。皇后知道了也不會責備你。」 這一說,麗妃不能不遵旨。她想了一會答道:「皇上看待六爺,原跟親兄弟一個樣,只怕六爺來了,談起從前,不免傷心,那就對聖體大不相宜了。如果六爺體諒皇上的心,還是在京城裡好好辦事,替皇上分憂,不來的好。反正秋涼總得回鑾,也不過一轉眼的工夫!」 一番婉轉陳奏,贏得龍顏大悅,連連輕擊書案,學著三國戲中劉備的科白笑道;「嗯,嗯,正合孤意!」 看見皇帝得意忘形的神情,麗妃抽出袖中那方五福捧壽花樣的粉紅色手絹,握在嘴上,輕聲笑了。 於是皇帝欣然抽毫,略一沉吟,用他那筆在《麻姑仙壇記》上下過功夫的顏字,在恭親王的摺子後面,振筆疾書:「朕與恭親王自去秋別後,倏經半截有餘,時思握手面談,稍慰僅念。惟朕近日身體違和,咳嗽未止,紅痰尚有時而見,總宜靜攝,庶期火不上炎。朕與汝棣萼情聯,見面時回思往事,豈能無感於懷?實與病體未宜!況諸事妥協,尚無面諭之處,統俟今歲回鑾後,再行詳細面陳。著不必赴行在!」 寫到這裡,加「特諭」二字,便成結束。忽然想起奏摺內還有「夾片」,檢起一看,果然。 奏摺內別敘一事,另紙書寫,稱為「夾片」。恭親王折內,另附一片,是說留京辦事的軍機大臣文祥,亦奏謂赴行在面請聖安。此人出身「滿洲八大貴族」之一的瓜爾佳氏,能文能武,有見識,有才幹,留守在京,任勞任怨,極其得力,皇帝原想也慰勉他一番,但恨他是恭親王一党,而且這半天也勞累了,懶得再費心思,所以草草又寫一筆:「文祥亦不必前來。特諭!」 寫完重看一遍,自覺相當懇切,一時不能回鑾的苦衷,應可邀得在京大小臣工的諒解。至於恭親王心裡作何想法?那就不去管他了! 這一夜,皇帝就由麗妃侍寢。如果在京城禁宮內,睡到寅卯之間,即須起身,傳過早膳,到天亮辰時,召見軍機,裁決庶政。政巡狩在外,辦事程式,不妨變通。而且皇帝痼疾纏綿,必須當心保養,所以總要到天明以後,太監方敢「請駕」。 從去年八月駕到熱河避暑山莊以後,這種情形,由來已非一日,但懿貴妃對於皇帝這一天的起居,特別注意,實際上她無時不在偵伺皇帝的動靜,這份差使,由她的太監安德海擔任。 這個被上上下下喚做「小安子」的安德海,是直隸南皮人,生成兔兒臉,水蛇腰,柔媚得象京城裡應召侍坐的小旦,同時又生成一張善於學舌的鸚鵡嘴,一顆狡詐多疑的狐狸心,對於刺探他人的隱私,特具本領,因此深得懿貴妃的寵信。在禁城內,懿貴妃住「西六宮」的儲多宮,照規矩有十四名太監執役,其中帶頭的兩名「八品侍監」,名為「首領」,小安子以首領之一,獨為懿貴妃的心腹。 前一天晚上,小安子就把麗妃在禦書房伺候筆墨的消息,在懿貴妃面前渲染了一番。但一到起更,宮門深鎖,消息中斷。已兩年未承雨露的懿貴妃,看著麗妃的那方粉紅手絹,妒恨交加,幾乎一夜不能安枕。所以一早起身,等小安子來請安時,她第一句話就是:「去瞧瞧去!」 到那裡「去」?「瞧」什麼?小安子自然知道。答應一聲,匆匆而去。等打聽回來,懿貴妃正進早膳,他幫著照料完了膳桌,悄悄靠後一站,什麼話也不說,倒像是受了什麼好大的委屈似地。 「怎麼啦?你!」懿貴妃微偏著臉問。 「奴才在替主子生氣。」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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