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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四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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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方心裏在想,姜桂題是不是有意嚇人,雖不得而知,不過他自己不甘退讓,卻是很明白的事。既然如此,即令他部下並無人不服,他亦可以教唆出變故來。最壞的是,如今言之在先,以自己的身分,不能不關心這件事。否則,萬一將來毅軍真個譁變,姜桂題說一句:我早就報告了總督的。那一來,責任不就都在自己身上了嗎? 轉念到此,頗感為難。本以為自己應付張勳的法子很圓滑,反正不作左右袒,聽其自然,就算幫了張勳的忙。而照現在的情形來看,不能不設法弭患於無形。做督撫的,不怕別樣,就怕所管轄的軍隊鬧事! 這樣沉吟著,只見姜桂題從懷中取出一個梅紅封套,顫巍巍地走過來,雙手捧上,口中說道:「大帥的親兵,照例由毅軍關餉,今天我把頭一個月的帶來了,請大帥過目。」 這話說得冠冕堂皇,端方便將封套接到手裏,將銀票稍為抽出來一點,便已看清楚,是一萬兩銀子。 這孝敬也不算菲薄了,端方只得說一聲:「受之有愧!」將封套放在炕几上,才又問道:「你說是誰在打毅軍的主意?」 「張少軒!」 「喔,是他!」端方喊一聲,「來啊!」 「喳!」端方的戈什哈連姜桂題的馬弁,站了一院子,齊聲答應,暴諾如雷。 「扶姜軍門進我書房去。」說完,端方隨手撈起紅封袋,走在前面。 等將姜桂題扶到書房,自然摒絕從人,有一番密談。看一萬銀子面上,端方教了他一條計策,讓他去求親王奕劻。 「別人不知道,王爺是知道的。從甲午那年起,毅軍先打日本;後來守膠州防德國人,守旅順防俄國人;庚子年起,一直守山海關外,護送兩宮出關到太原,到西安;日俄戰爭守遼西,幫日本打俄國。毅軍,」姜桂題忽然悲從中來,放聲大哭,且哭且喊:「毅軍對得起朝廷噢!」 奕劻大為惶惑,急忙叫人扶起他來說:「翰卿,翰卿,你有什麼事,這麼傷心?有話慢慢兒說。」 「請王爺作主!」 姜桂題拭一拭眼淚,斷斷續續地訴說,由於語聲哽咽,奕劻聽了好一會才弄清楚。他的意思是,毅軍自成軍以來,雖兩易其主,但部卒卻是父子相繼,兄弟相接,所以非始終在此軍中,情深誼厚著不能統馭。張勳不知利害,如果奉旨到營,一定會激出變故。士兵不是鋒鏑餘生,即是父兄斷脛決腹於疆場的孤兒,必當設法保全,而唯有遣散才是保全之道,這就是端方秘授的一計。 這番話說得慶王大起恐慌,當下極力安慰姜桂題,把他勸走了,隨即跟攝政王通了電話,把姜桂題哭訴一事,扼要的告訴了他。 「我正為這件事在煩。慶叔,」攝政王說:「咱們明兒宮裏談吧!」 *** 攝政王的煩惱不止一端。 首先是鬧家務。太福晉自從孫子進宮那天,大發了一回毛病以後,由於諸事順遂,更主要的是,再不必惴惴然於「老佛爺」不知道會折騰出什麼花樣來,所以宿疾漸癒,想想自己三子一孫,極人間之尊貴,說起來比「老佛爺」還福氣。「老佛爺」能掌那麼大的權,自己孫子為帝,兒子攝政,不折不扣的太皇太后,莫非就做不得一點主?因此招權納賄,不過半年工夫,善於鑽營的都知道,有北府這麼一條又快又穩當,而且便宜的門路。 這一來婆媳之間就更不和了。兒媳是慈禧太后說過:「這個孩子連我都不怕」的權相愛女,自然看不起出身不高,又不識字的婆婆,而婆婆又看不慣兒媳婦的不守婦道。攝政王福晉愛熱鬧、喜洋派,常在御河橋新開的六國飯店出現,府內上下皆知,只瞞著攝政王一個人。 婆媳雖如參商,但各行其是,勉強亦可相安無事,有時不免跟兒媳婦所管的閒事成了敵對之勢。譬如說張三已走了北府福晉的路子,講好可保其位;偏偏北府太福晉又答應李四,可取張三而代之。這一來攝政王夾在中間,不知該聽誰的好?慈命難違,閫令更嚴,往往落得兩面挨罵,痛苦萬分。加以載濤護母,跟嫂子不和,有時還要在攝政王面前發脾氣。 「老七」最小,全家向來都讓他,攝政王至今如此,除母親、妻子以外,還要受弟弟的氣。 在宮中,則不但受隆裕太后的氣,而且還受她無形的威脅,因為攝政王監國之下,拖著一個「遇有重大事件,必須請皇太后懿旨者,由攝政王隨時面請施行」的尾巴,便多了一重束縛。如果一開頭就獨斷獨行,不去理她,倒也不礙,壞的是兩宮升遐之後,遇有重大事件,確曾恪遵太皇太后這一遺命辦理,即是定下了牢不可破的規制,於今越來越有尾大不掉之勢了。 細細考查,威脅實在來自載澤。他垂涎「首相」一席已久,倘如僅只想取奕劻而代之,也還有化解安排的餘地,無奈他不但想當軍機處的領班,而且上面還不願有個「婆婆」。又恰逢有一班滿蒙大臣,對於洵濤兩貝勒之大用,反感極深,兩下結合在一起,構成了隨時可以變起肘腋的威脅。這些深懷不滿的滿蒙大臣,以鐵良、榮慶為首,及至陝甘總督升允以出言不遜開缺,怨恨又深了一層,反對勢力又加了幾分。升允與榮慶是連襟,一開了缺,自然跟榮慶站在一邊。 於是有個流傳頗廣,而從無人肯承認,更無法究詰底細的傳說:有八大臣將聯名上奏,請太后垂簾聽政。這八大臣沒有人能說得全,但少不了有載澤、鐵良、榮慶、升允,漢大臣中一定少不了盛宣懷,因為太后垂簾,載澤執政,他這個不能到任的郵傳部右侍郎,立刻便可一躍為尚書。 於是載濤為攝政王劃策,道是過去幾個月他一直聽載澤的話,處處抑制「老慶」,大錯特錯。不過,改弦易轍,尚不為晚,聯絡奕劻是抵制載澤的唯一可行之策。這樣做,還有個好處,即是無形中壓制了溥偉。 原來小恭王溥偉,早就不甘雌服,先是希冀大位,等溥儀一抱入宮,自知不可與爭,進而求其次,至少該弄個尚書當。偏偏他又不知聽什麼人說:慈禧太后臨終,召見載灃及軍機大臣時,曾有面諭,載灃攝政,或許才力未逮,可以溥偉為輔佐。這不是有人信口開河,即是故意捉弄他,而溥偉信之甚堅,甚至跟張之洞當面吵過,指他幫著載灃隱匿遺命。在載灃派他一個尚書,原無不可,但因他性情執拗,不受商量,很怕跟他見面,因而只給了他一個沒有好處而很容易得罪人的差使:禁煙大臣。 這使得溥偉益覺得鬱憤難宣。辛酉政變的三位「皇叔」,獨數「六爺」恭親王奕沂的功勞最大,到了下一輩,醇親王奕譞一支,特蒙榮寵;惇親王的兒子中,載漪、載瀾亦曾烜赫過一時;五房、七房都曾得意過,何以六房的子孫就該如此寂寞?因此,溥偉決定聯絡疏屬的奕劻,特別在載振身上下了工夫,想結成同盟,別樹一幟。這對載灃來說,多少也是個麻煩。載濤認為只要「聯慶拒澤」的策略一施展,這個麻煩自然就不存在了。 載灃還無法估量載濤的策略,是否唯一可行之道。不過他確實感覺到需要有個可以倚靠之人,既然載濤如此建議,而恰好奕劻又來了電話,自然而然使他下了個決心,先把「老慶」緊緊拉住再說。 一見面自然先談姜桂題與毅軍的事,由此便很快地談到張德甫——小德張了。 「這是個痞塊!」攝政王大為搖頭:「在他身上不知生了多少是非。聽說張少軒跟他拜了把子?」 「是認同宗。」奕劻緊接著問,「姜翰卿到底還動不動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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