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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達書庫 > 高陽 > 瀛臺落日 | 上頁 下頁
一二〇


  原來皇后也聽過前朝的故事。明武宗崩而無子,張太后與大臣定策,迎興獻王之子入承大統,為世宗。世宗尊張太后為皇伯母,雖居太后之地,並無太后之實,以後世宗要殺張太后的胞弟張鶴齡,張太后竟致在胞侄面前下跪求情。

  如今嗣皇帝為穆宗之子,她的身分便是新帝的嬸母,處境與嘉靖年間的張太后,約略相似,而與攝政王載灃的關係,就彷彿大行皇帝之與穆宗的嘉順后阿魯特氏。這種處境,這種關係,是極難堪的,因而不能不關心。所以在明瞭嗣皇帝為大行皇帝的兼祧之子以後,仍要將自己的身分,追問明白。

  在張之洞卻認為皇后是多此一問,毫不遲疑的答說:「自然是尊太后。」

  「這還好!總算有著落了!」說到這裏,皇后「哇」地一聲哭了出來,一面哭,一面擦著眼淚走了進去。

  群臣無不慘然,先對皇后存有反感的,此時倒覺得皇后可憐,站起身來,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當然,警覺最高的是世續,探頭一望,大行皇帝臉上蓋著一方白綾,皇后就坐在靈床前面,頓時有了主意。

  「監國、王爺、列位,在几筵前面行禮吧!」

  不說瞻仰遺容,只說行禮,是提醒大家,不要冒冒失失地去揭蓋在大行皇帝臉上的那方白綾!這在袁世凱,頓有如釋重負之感,他一直在嘀咕,怕見大行皇帝的面。世續的話,正中下懷,便即附和:「是的!只在几筵前面行禮好了。」

  於是載灃帶頭,跟奕劻跪在前面,其餘四個大臣跪在後面,分兩排行了三跪九叩首的至敬之禮。照規矩,行禮已畢,還該揮手頓足地痛哭一番,名為「躄踴」,此時此地,當然免了。不過張之洞倒是真的哭了,他一哭,別人不能不哭,皇后跟太監更不能不哭,藻韻樓中立刻就熱鬧了。

  ***

  軍機直廬也很熱鬧。軍機章京齊集待命,內務府大臣跟司官在院子裏伺候差使,各王府、各部院都派人來探聽消息,而軍機大臣卻還議論未定。

  第一件要決定的事是,該不該即時宣佈哀旨?如果即時宣佈,怎麼說法,大行皇帝崩在何時?奕劻還說,國家的重臣,不止於軍機,親藩在此時亦當有表達意見的機會,所以該由攝政王監國召集一次重臣會議,以期局勢不致因有大喪而混亂。

  這一來頭緒紛繁,更難作出結論。最後是世續說了一番很扼要的話:「現在部署的辦法都有了,不過一件一件去做,得要有工夫。」

  世續接著說:「明天一早先發徵醫的上諭,再發皇上駕崩的消息,再發懿旨,嗣皇帝入承大統,攝政王監國。按部就班的來,晚一天什麼都有了。」

  「我贊成!」袁世凱說:「時候不早了,不能再議而不決。等消息的人,得趕快打發,不然謠言更多,於大局不宜。」

  「對!」奕劻仍舊當自己是軍機領袖,以為他作了決定,便是最後的決定,向值班的蘇拉揮手說:「你去告訴他們,今天沒事,叫他們回去吧!」

  於是探聽消息的人紛紛散去,軍機大臣繼續議論鹿傳霖提出來的一個顧慮:革命黨鬧得很厲害,只怕會乘機起事,是不是該調兵入衛?

  這又是意見紛歧的一大疑問。載灃贊成此舉;奕劻認為這要問袁世凱;而袁世凱不作肯定的表示,只說調兵雖有必要,但容易引起京外的紛擾。世續則以為兵不必多調,只要宮禁森嚴即可。而張之洞則極力反對調兵入京。

  「這樣做法,徒然引起紛擾。而且一調兵,花費很不少,有這筆錢,不如拿來救濟貧苦小民,反倒是安定民心的良策!」

  「張中堂見得極是,本來冬天一到,原就該辦賑濟了。」袁世凱說:「而且這也不妨看作先帝的遺澤,監國的德政。」

  有這樣面面俱到的關係,誰也不會有異議,當即商定,通知度支部尚書載澤,預備五十萬銀子,放給需要周轉的銀號、錢鋪、典當,盡力維持市面的穩定。

  這時已經丑末寅初,在平日正是起身上朝之時,但除張之洞起居無節,熬個通宵不算回事,以及袁世凱精力充沛,尚無倦容以外,其餘諸人,都是呵欠連連。首先是鹿傳霖表示,非假寐片刻不可,提議暫時休息。好在直廬中已有準備,各人的聽差早都攜來軟厚的寢具,一聲招呼,各為主人安排好了憩息之處,伺候解衣入寢,只有張之洞要喝「卯酒」,袁世凱已備有極精的餚饌,正好陪他小酌。

  兩人是在臨水的一座小閣中,把杯傾談。「中堂,」袁世凱說:「看慈聖今晚上召見,神清氣爽,病情似乎不如傳聞之重!」

  張之洞搖搖頭,壓低了聲音說:「夕陽無限好!」

  「是的,」袁世凱亦是很低的聲音,「迴光返照?」

  「應作如是觀!」張之洞不勝感慨地:「女主專權,前後三十餘年之久,自古所無,可惜,後起無人。今天的局面,恐怕曾、左、胡所夢想不到的。」

  「真是!」袁世凱說:「我聽人提到孫中堂的話,意味極深。」

  「喔,孫燮臣怎麼說?」

  孫家鼐是從親貴的人品、學問,看出清朝的國祚,已有不永之勢。他曾深致感慨,道是:「不但像老恭王不可復見,以今視昔,連老惇王都可算是賢王了!」

  「這話很有意味,他的看法是有所本的。宋太宗曾命術者相諸皇子——」

  張之洞喝口酒,拿幾粒松仁放入口中,一面咀嚼,一面為袁世凱講宋朝的掌故。宋太宗曾召術士為其諸子看相,此人斬釘截鐵地說:「三大王貴不可言。」宋初皇子封王,文書稱殿下,口頭稱大王,「三大王」就是皇三子,也就是後來的真宗。

  「事後有人問那術者,何以見得三大王貴不可言?他說,他看三大王的隨從,將來一個個都會出將入相,其僕如此,其主可知。燮臣的看法,由此而來。」

  「有道理,有道理!」袁世凱說:「能識人才能用人。就如中堂幕府之盛,亦不是偶然的。」

  「你別恭維我!倒是慰庭,你在北洋招致的人才,頗為人側目。」張之洞語重心長地說:「你自己該知道才好!」

  「中堂,」袁世凱乘機有所試探,俯身向前,用極低的聲音說:「世凱有段心事,久已想求教中堂。做事容易做官難,做大官更難!這幾年我在北洋很招了些忌,實在灰心之至。如說皇太后仍舊能夠視事,我不敢輕易言退,庶幾稍報特達之知。倘或皇太后不諱,請中堂看,我能不能告病?」

  「你為什麼要告病呢?」張之洞脫口問說。

  袁世凱有些困惑,不知他是明知故問,還是懵懂得連他的處境跟崔玉貴相似都不明白。細想一想,必是明知故問。既然如此,就不必說實話,他思索一下答說:「中堂請想,監國庸弱,慶王衰邁,鹿相重聽,世相依違其間,除了中堂以外,世凱復何所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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