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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達書庫 > 高陽 > 瀛臺落日 | 上頁 下頁
一一八


  皇帝不知是什麼時候咽的最後一口氣,只知發現龍馭上賓是在三點鐘,照十二時辰的算法,是在申時。

  軍機大臣緊急集議,決定秘不發喪。因為明發上諭,已由電報傳至各地,醇親王載灃之子,著在宮內教養,而溥儀尚未進宮。如果皇帝崩逝之訊一傳,溥儀入宮以兼祧子的身分,首須成服,怕病中的慈禧太后忌諱不吉,同時入宮即為嗣皇帝,儀注上亦有許多不便,因而假定皇帝仍舊活著,趕緊到「北府」將溥儀抱進宮來。

  「慢著!」載灃說道:「那孩子是我家奶奶的命根子!我先得去疏通、疏通。」

  旗人稱母親為「奶奶」,載灃此刻所指的不是慈禧太后胞妹的醇賢親王嫡福晉,她早已過世了。如今「北府」的一家之主,是老醇王的第二側福晉劉佳氏,她就是載灃與他兩個弟弟老六載洵、老七載濤的生母。

  這位側福晉精神不大正常,原因甚多,最主要的是,她極鍾愛小兒子,儘管乳母、丫頭、嬤嬤一大堆,她卻自己餵奶,斷了奶也是自己帶著睡。只要載濤不在眼前,她就惶惶然不知所措了。

  載濤長得很漂亮,人又活潑,所以慈禧太后亦很喜愛。其時「老王太爺」惠親王綿愉的第六子,貝子奕謨無子,奕謨當過好些闊差使,如崇文門監督之類,所以頗有積蓄。慈禧太后為了能讓載濤得他的那份「絕戶產」,降懿旨以載濤過繼給奕謨。不道這害苦了劉佳氏,哭得死去活來,從此精神就有些恍惚,遇有刺激,常會發病。

  及至載灃生子,劉佳氏有孫子可抱,算是彌補了失去愛子的憾痛。所以溥儀一出世便由祖母撫養,每天晚上都去看一兩次,半夜去看孫子都不敢穿鞋,怕「花盆底」的聲響,會驚了孫子,這樣一條離不開的「命根子」,載灃知道要從她手裏奪走,很不容易。

  溥儀將繼承大位的天大喜訊,早就傳遍了全府,唯一不知道的是劉佳氏。所以當載灃結結巴巴地說明之後,劉佳氏只喊得一聲:「苦命!」隨即昏厥。

  其時,正由慶王奕劻率領其他軍機大臣,內務府大臣增崇,以及皇后宮中的首領太監,來到北府;一進門便聽得一片哭聲,有大人的,也有孩子的。孩子的哭聲自然發自溥儀,他從未看見過這樣亂糟糟的情形,大呼小叫地「傳大夫」,「先灌薑湯」,「趕緊給孩子穿衣服」,自然嚇得大哭。

  「嗐!」載灃望著來奉迎「嗣皇帝」的人跺腳:「糟透了!」

  「怎麼回事?」奕劻問說。

  「我奶奶捨不得孩子,昏死過去,還不知會出事不會?」

  「不會,不會!」府裏的大管事張文治奔過來正好接口:

  「奶奶醒過來了!」

  「那好!趕快抱吧!」

  於是太監上前,伸手要抱,溥儀哭得越發厲害,誰要上前,便狂喊:「不要,不要!」連哭帶打,無人可以哄得他就範。

  「怎麼辦呢?怎麼辦呢?」載灃望著大家,不斷地搓手。

  這時溥儀已哭得力竭聲嘶,只有抽搐的分兒了。他的乳母王氏,實在心有不忍,抱到一邊,背著人解開衣襟,拿奶頭塞在他嘴裏。溥儀立刻就住了哭聲。

  「我倒有個主意!」袁世凱突生靈感,「不如讓奶母抱進宮去,到了福昌殿再換人抱進去。」

  「這個主意好!」奕劻大聲贊成。

  於是一言而定。拿醇王福晉常坐的那架極華麗的後檔車,讓王氏抱著溥儀坐在裏面,內務府大臣增崇跨轅,直駛西苑。

  到得西苑,只由載灃帶著溥儀到福昌殿,其餘的軍機大臣回直廬去計議大事。一直睡在乳母懷中的溥儀,當換手由太監接抱時,一驚而醒,發現自己是在陌生人手中,立刻嘴一扁,驚惶的小眼中已隱隱閃現淚光。

  「別哭,別哭!老爺子。」這是王氏對溥儀的暱稱,「乖乖兒的見老佛爺去吧!嬤嬤在這兒等著。」

  虧得有她這番撫慰,溥儀才未即時掉淚。但當一見了骨瘦如柴,伸出鳥爪般的手,指甲有一寸多長的「老佛爺」,終於放聲大哭,而且渾身哆嗦,不斷掙扎,連聲哭喊:「要嬤嬤,要嬤嬤。」

  載灃惶窘無計,只是不斷地說:「這個孩子,這個孩子!」

  「哄哄他!」慈禧太后說:「拿些什麼吃的給他!」

  「有,有!」李蓮英急忙催小太監:「快、快,拿糖葫蘆!」

  於是小太監飛奔著去取來好長一串嵌了棗泥、松仁的冰糖葫蘆來,用粗嗓子裝出欣快的聲音嚷著:「來囉!來囉!糖葫蘆來囉!」

  溥儀住了哭聲,望著糖葫蘆,在場的人心頭一鬆,不約而同的舒口氣。誰知雖未登極,已有不測之威,「啪」地一巴掌將小太監手中的糖葫蘆打到地上,石破天驚地又大哭特哭。

  「這孩子真彆扭!」慈禧太后很不高興地說:「好了,好了!抱到一邊玩兒去吧!」

  於是,溥儀回到他乳母懷中。可想而知的,這個將來有資格被封為「保聖夫人」的王門焦氏,也就跟著她的「老爺子」留在宮裏了。

  ***

  等載灃回到軍機處時,遺詔已在張之洞主持之下,擬成初稿。這是件大事,可以決定嗣皇帝的大政方針,所以歷來草擬遺詔,固以大行皇帝的末命為依據,但亦須參酌親貴重臣的意見,定稿頗為費事。只是眼前的大行皇帝,在大漸之際固未能召見臣下,既崩之後,亦以皇后又回瀛台守靈,臣下難以瞻仰遺容。同時又因為慈禧太后亦是朝不保夕,話都不太說得動了,當然亦不可能對遺詔有何意見。這一來遺詔就省事了,照例的套語以外,所叮囑的只有一件事:「爾京外文武臣工,其精白乃心,破除積習,恪遵前次諭旨,各按逐年籌備事宜,切實辦理,庶幾九年以後,頒布立憲,克終朕未竟之志。在天之靈,借稍慰焉!」

  對於這道遺詔,載灃自亦不能有何意見,他只宣示了慈禧太后的意旨:預備召見。

  「皇太后有何宣諭?」張之洞問說:「想來皇太后已知道龍馭上賓了。」

  「是的。這是不能瞞的。」

  「那麼皇太后召見,當然是宣佈嗣皇帝繼位了?」

  「皇太后沒有說。不過,我想必是這件事。」

  「這麼說,今天就得把遺詔發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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