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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達書庫 > 高陽 > 瀛臺落日 | 上頁 下頁
一一五


  這樣,就自然地想到了榮壽公主。李蓮英也是這幾天才悟出來的道理,不管是母在子亡,母亡子在,或者母子雙亡,皇族中唯一能夠保持原來地位,不受任何影響,甚至更受尊重的,只有一位榮壽公主。因此,事無大小,無不啟稟榮壽公主,為的是將來如果出了紕漏,可以獲得庇護。

  榮壽公主很有分寸,國事決不過問,請軍機酌量辦理,「家務」則能不管就不管,抱定宗旨,只是「幫助老佛爺看看,等她老人家有了精神再回奏」。可是,對軍機所擬的這道緊急徵醫的上諭,她覺得不能不說話了。

  「你先看看,我覺得不能辦。」

  李蓮英接到手裏,從頭細看,只見上面寫的是:「自去年秋天以來朕躬不豫,當經諭令各省將軍督撫,保薦良醫。旋據直隸、兩江、湖廣、江蘇、浙江各督撫,先後保送陳秉鈞、曹元恆、呂用賓、周景燾、杜鍾駿、施煥、張彭年來京診治。惟所服方藥,迄未見效,近復陰陽兩虧,標本兼病,胸滿胃逆,腰腿酸痛,飲食減少;轉動則氣壅欬喘,益以麻冷發熱等症。夜不能寐、精神困憊,實難支持,朕心殊焦急。等各省將軍督撫,遴選精通醫學之人,無論有無官職,迅速保送來京,聽候傳診,如能奏效,當予以不次之賞,其原保之將軍督撫,並一體加恩,將此通諭知之!」

  「蓮英,」榮壽公主此時想到,應該先徵詢他的意見:「你看,怎麼樣?」

  「奴才不敢胡出主意。」

  「我是想問你,你算是外頭的百姓,看了這道上諭,心裏怎麼想?」

  「從去年秋天就不好,治了一年,反治得陰陽兩虧,標本兼病,可知病是決好不了啦!」

  「就是這話囉!我看這道上諭一下,就跟大臣還沒有死,先賞陀羅經被一樣,非死不可了!」

  其實,榮壽公主心裏還有個想法,萬一等這道上諭一發,而慈禧太后一口氣接不上,反崩在皇帝前面,那時所引起的疑慮,十分嚴重。皇帝已經不治,倒說死的是皇太后,然則必是宮廷生了人臣所不忍言的疾變!就像當年都知慈禧太后病重,宮中出了大事,必以為是在「西邊」,那知道進了宮才知道是慈安太后!如果說有一千個人進宮,驚詫的決不止九百九十九。只是提到這段老話,怕李蓮英刺心,所以忍住不說。

  但就是說出口的那個理由,也很夠了,李蓮英完全同意,點點頭說:「是,奴才亦覺得不必多此一舉!」

  於是商量決定,將原件交內奏事處退了回去,說是由軍機上王大臣斟酌辦理。這話是出於慈禧太后口諭,還是什麼人的決定,軍機處無從打聽,便不敢貿然明發,亦只有擱在那裏再說了。

  「皇上怎麼樣了?」張之洞跟世續說:「請脈的情形如何?」

  「沒有請脈。」

  「沒有請脈?」張之洞駭然,「命若游絲之際,怎可沒有醫生?」

  「皇后在瀛台,沒有說要召醫,亦不便帶醫生去請脈。」

  張之洞倒抽一口冷氣,一部二十四史在心裏翻騰,不知怎麼想起了唐朝中宗的韋氏。歎口無聲的氣,頹然倒在椅背上,面如死灰。

  「香濤!」載灃發現了,很體貼地說:「我看你臉色不好,莫非身子不爽,不如請回去休息吧!」

  「多謝王爺!」張之洞強自掙扎著,很快地站了起來,似乎有意要表示他腰腳尚健:「如今危疑震撼之際,之洞忝居相位,不能定一計,發一策,若說連在都堂枯守的耐心都沒有,還成個人嗎?」

  他的聲音很大,連對屋的軍機章京都聽到了,不知他因何發此牢騷?載灃同樣亦不甚明白,只有報以苦笑。

  袁世凱很沉著,他將前後經過情形一層一層想下來,知道瀛台如今是天下最機密的一處地方,這個四面臨水,一橋僅通的別苑,此刻出了些什麼事,只怕榮壽公主與李蓮英都不會知道。皇后大概要為皇帝送終以後,才會離開瀛台。

  但是,皇帝臨終以前,總得再讓醫生看一看,才能對天下後事交代得過去!想到這裏,他不由得就說:「今天雖未請脈,不過不可不讓醫生伺候著,倘或病勢突變,傳召不及,豈非天下臣民的終天大恨?」

  「說得是,說得是!」載灃連連點頭,向世續說道:「就照慰庭的話辦吧!」

  「是!」世續答說:「等我告訴內務府大臣。」

  ***

  內務府直到半夜裏才派人分頭去通知,說是皇上病重,趕緊到西苑伺候。派到杜鍾駿那裏的一名內務府筆帖式,私下告訴他說:「皇上大概快駕崩了!西苑有電話來,預備『吉祥板』。」

  到得西苑,是凌晨四點鐘,警衛森嚴,不但人數較平時加了許多,而且稽查特別嚴格,稍微眼生些的人,便有護軍上來盤問。其時宮門未開,上朝的親貴大老,轎子陸續而至,都找個安穩的地方在轎槓下「打杵」停下,靜候至六點鐘開了西苑門,方始進宮。

  名醫只到了四個,內務府只通知了四個,杜鍾駿之外是周景燾、呂用賓、施煥。這天不在內務府公所候旨,而被領到軍機處一間空屋中休息。這四個都知道,此刻的內務府,有許多自深宮中洩露出來的秘密,是不能令外人與聞的。

  ***

  將近十一點鐘時,慶王奕劻從東陵趕到,一進城直到西苑。一身行裝,滿面風塵,進了軍機大臣直廬便問:「我趕上了沒有?」

  誰也不知道他問什麼?都愣在那裏,無法回答。

  「喔,沒有『摘纓子』,還好,趕上了。」

  這一說,大家才明白。如果宮中「出大事」,一時來不及成服,首先將帽子的紅纓摘掉。他所說的「趕上了」,是趕回京來,猶及兩宮生前。

  「我一路來,剃頭挑子上,儘是太監在剃頭,只當大事已出。」奕劻問道:「如今怎麼樣?」

  「慶叔,」載灃答說:「皇太后也在等你,你先請坐,喝口水,咱們就請起吧!」

  「好!」奕劻又問:「摺子還是太后自己看?」

  「不!」世續說:「前幾天是公同商量著辦,今一早奉懿旨:派醇親王恭代批折。」

  一聽這話,奕劻臉色就變了,視線自然而然地指向袁世凱,顯然的,按正常規制,奕劻既是軍機領袖,恭代批折的重任,應該落在他肩上,何以派了載灃?

  於是他問:「召我回京,是奉的懿旨?」

  催他回來的電報上,開頭就是「奉懿旨」的字樣,奕劻莫非記不得了,還是有意裝糊塗?但不論如何,他的意思是很明白的,倘或慈禧太后明知道他即將回京,而派載灃代批奏摺,這就表示不尊重他的職權。即便如此,奕劻會有什麼抗議,能不能有所挽回?自然都是絕大的疑問,不過,在這個時候,又何必惹得他不痛快?所以世續顧左右而言他地說:「兩位王爺請吧!皇太后這會精神還不錯,可以多談一會。」

  這時奕劻也想起來了,他是奉懿旨進京,不過,他也意會到,命醇王載灃代批奏摺,不是慈禧太后不尊重他的職權,而是載灃的地位將有變更的先聲。到得福昌殿,慈禧太后會宣佈些什麼,已是不卜可知的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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