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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達書庫 > 高陽 > 瀛臺落日 | 上頁 下頁
一一二


  聽了這段新聞,杜鍾駿別有意會,陳蓮舫畢竟把太醫院得罪了。當六名御醫請脈之初,宮內曾交下太醫院為皇帝所開的藥方兩百多張,脈案前後矛盾,莫衷一是,固非深於醫理者不辨,但論用藥,凡是稍知醫道的,即能指出謬誤。既用性熱的乾薑、附子,又用性寒的羚羊、石膏,一會用大黃、枳實攻,一會又用人參、紫河車補,應有盡有,無所不備。這兩百多劑藥虧得皇帝是挑著服,倘或盡數服下,早就不治了。

  這些話,見機的人只是腹非而已,陳蓮舫曾打算上奏痛論一番,後來聽人相勸,打消了原意。不過偶爾也發發牢騷,必是太醫院的人聽到了,在皇帝面前不知說了他什麼壞話,以致大碰釘子。

  「杜老爺,」趙掌櫃問說:「我有點納悶,陳大夫也是名醫,莫非連皇上的什麼病都瞧不出來?」

  「那決不至於。」

  「既然不至於,可又怎麼老碰釘子?莫非是怯場,一見了皇上,把他的本事嚇回去了?」

  「這也不會。」杜鍾駿答說:「大概他也知道,給皇上請脈,只有壞處,沒有好處,故意這樣子,為的是希望皇上不找他,就可以回家。」

  「是!」趙掌櫃深深點頭:「大概他回家也快了!」

  杜鍾駿懂得他的意思,龍馭上賓,各省所薦的醫生,自然各自回鄉。處分是決不會有,可是下詔徵醫,結果是將應該治好的「今上」搞成一位「大行皇帝」,不但於心不甘,更怕一回家鄉,笑罵都來,日子很不好過。

  因此,輾轉中宵,始終不能入夢,到得四更時分,起早趕路的旅客,嘈雜不堪,越發令人心煩。杜鍾駿索性就不睡了,漱洗早餐,衣冠整齊地坐等內務府派人來接。

  ***

  「皇上怎麼樣?」明知是多餘的,杜鍾駿仍舊問了出來。

  「仍舊是那樣子。」繼祿答說:「倘或一下子變好了,反倒是不好了!」

  這話初聽不可解,細想才明白,他是在說「一下變好」必是「迴光反照」,已入「大漸」之時。

  「皇上今兒不能起床了——」

  繼祿一語未畢,自己停止,臉望窗外,杜鍾駿也向外望,只見世續匆匆而來,手裏持著一張紙,一進門便說:「有硃諭,你們都看一看。」

  此非宣諭,禮數不妨馬虎,增崇站得近,接過硃諭看了一遍說:「內務府的人決不敢,既有硃諭,就再切切實實告訴他們就是。」

  「對了!不但要切實告訴他們,還得切實稽查。這件事關係既大,一點兒都不能疏忽。」

  這時硃諭已到了繼祿手中,杜鍾駿探頭望去,看得很清楚,寫的是:「皇帝病重,不許以丸藥私進。如有進者,設有變動,惟進藥之人是問!」

  「是了!」繼祿將硃諭還給世續,望一望增崇,提出建議:

  「中堂,我看皇上寢宮將加派護軍看守。」

  「不好!不好!瞧著不成樣子。」世續說道:「你們只多派得力可靠的人,暗中留意就可以了!」

  其實已將近午,瀛台方始傳旨請脈,呂用賓與施煥在儀鸞殿為慈禧太后看病,所以杜鍾駿與周景燾臨時湊成一班,但請脈時仍是個別入內,杜鍾駿在先,周景燾在後。

  請脈仍在左首那間屋子,也仍是靠窗的那張炕床上,不過前一天還能起坐,這天是睡在炕上,旁邊站著一個三十多歲的太監,薄棉袍外面套一件藍色寧綢的背心,神色很平靜,毫無憂戚之容。

  皇帝先是朝裏睡著的,太監略略提高了聲音說道:「杜大夫來給萬歲請脈。」

  於是皇帝很吃力地翻過身來,杜鍾駿跪下行了禮,抬頭望去,只見皇帝的臉色發黑,雙眼失神,看了杜鍾駿一眼,將頭轉了過去,把一隻手伸出來,杜鍾駿拿一卷書捲起來將他的手腕墊穩了,開始診脈。

  脈象更不好了,疾勁而細,心跳得很快,但已有衰竭之勢。另一隻手在炕床裏面,診按不便,實在也就無須再診了。

  「皇上大解了沒有?」杜鍾駿問那太監。

  「沒有。」

  「進了什麼食物?」

  「什麼都不想進,只想喝水。」

  「晚上睡得好不好?」

  「那睡得著啊?」那太監的語氣,似乎覺得他問得好笑。

  這就不必再問了,杜鍾駿磕一個頭,起身退出。與周景燾會合在一起,默默地回到內務府公所。

  「怎麼樣?」奎俊迎上來問。

  「毫無轉機!」杜鍾駿率直答說。

  「周老爺看呢?」

  「很難了!」周景燾大為搖頭。

  「那就請開方子吧。」

  方子很難開,但不能不開。杜鍾駿將前一天軍機大臣的話,告訴周景燾說:「照實而書,一定又要拿回來改,寫得輕了,關係太重,擔當不起,老兄有何高見?」

  「我不怕麻煩,寧願軍機那裏通不過拿回來改。至於老兄,既然昨天已由醇王關照不必寫,就不必自己再找麻煩,照上一張方子,拿語氣稍為加重一點就是了。」

  「正是,正是!高明之至。」杜鍾駿完全接受他的建議,將方子開好,送到內務府公所。

  這時呂用賓與施煥,已由儀鸞殿請脈回來,內務府三大臣一齊迎了上去,似乎是有意要避開閒人似的,將呂用賓與施煥擁到一邊,而且交談的聲音不大,杜鍾駿聽不清他們說些什麼,但可猜想到,必是詢問慈禧太后的病勢,而且還可以從久談不休這一點上,推知病勢棘手。

  ***

  由於兩宮的病勢增重,軍機大臣都是心事重重,袁世凱尤為苦悶。他一生遭遇無數風波,但不管如何困難,總有辦法可以拿得出來,唯獨這一次一籌莫展。

  這是因為忌諱太多。說慈禧太后的病情可慮,固是忌諱,打聽太后與皇帝的病,孰輕孰重,更是忌諱!

  再有一重忌諱是滿漢之間的界限。從戊戌政變以後,彼此的猜忌益深,新官制一出,平空裁減了好些卿貳大員的缺,更使得爭權奪利益為激烈。如今的風氣是,親貴排斥宗室,宗室排斥八旗,八旗排斥漢人。天下不但是愛新覺羅的天下,甚至只是宣宗一系的天下。如果皇帝駕崩,大位誰屬,是近支親貴們的家務,與漢人無關,甚至亦與遠支宗室無關。所以軍機大臣中,鹿傳霖對此漠不關心,張之洞最識忌諱,有意避而不談,於是袁世凱想談亦無可與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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