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瀛臺落日 | 上頁 下頁
九六


  上次是譚鑫培跟田際雲合演《四郎探母》,「楊延輝」已經上場了,「鐵鏡公主」還不知道在那裏,把管事的急得跳腳,只好關照檢場的,給譚鑫培遞了個暗號「馬後」——盡量拖延。譚鑫培無奈,只好左一個「我好比」,右一個「我好比」,現編現唱,一共唱了三十來個我好比。台下聽客是內行知道必是田際雲誤場,外行卻有意外之感,不明白譚鑫培何以這天格外冒上?但不論內行還是外行,覺得這天運氣真好,卻是一樣的。

  台下樂,台上苦,「比」來「比」去,不但沒有轍兒了,連西皮三眼的腔都使盡了。幸好田際雲已經趕到,匆匆上妝已畢,抱著「喜神」到了上場門,楊四郎才得由三眼轉散板煞尾。

  「幸好『叫天兒』那天嗓子痛快,越唱越順,得的采聲不少,不然,怎麼對得住他。好了,我得走了。小航先生陪王爺談談吧!」

  王照本意也是如此,他有個念頭盤旋在腦中很久了,早就想說,苦無機會,這一天可不能放過了。

  「王爺,」他問:「你的消防隊練得很好了吧?」

  「好極了!」善耆立即眉飛色舞地:「跟正式軍隊一樣!逢三逢八打鵠子,幾時你來看看,真正百發百中。」

  「王爺以前跟我說過,練這支消防隊,為的是緩急之際,可以救火為名,進大內保護皇上。這話,我沒有聽錯吧?」

  「沒有錯。」

  「既然如此,倘或探聽到皇太后病不能起之日,王爺就該帶消防隊進南海子,瀛台救駕,擁護皇上升正殿,召見王公大臣,親裁大政,誰敢不遵?如果等皇太后駕崩再想法子,恐怕落後手了。」

  「決不行!不先見旨意,不能入宮。大清朝的規制,對我們親藩,比異姓大臣更加嚴厲,走錯一步,就是死罪。」

  「太后未死,那裏會有旨意,召王爺入宮?」

  「沒法子,沒法子!」善耆大為搖頭,「你這個從明朝抄來的法子,不中用!」

  「怎麼不中用?『奪門之變』不是成功了嗎?」

  「情形不同。明英宗復辟能夠成功,是內裏有人在接應,再說『南宮』是在外朝,如今人、地兩不宜,決不會成功!」

  「辦這樣的大事,本無萬全之計,不冒險那裏會成功?」

  「明知不成,何必冒險?」說著,善耆站起身來,是不打算談下去了。

  王照未免怏怏,善耆則不免歉然。賓主兩人都低著頭,慢慢下樓,走到一半,善耆突然回身抬頭,面有笑容。王照自是一喜,以為他別有更好的算計,很注意等他開口。

  「有件新聞,你聽了一定痛快!」善耆說道:「楊莘伯栽了個大跟頭,只怕永遠爬不起來了!」

  楊莘伯就是楊崇伊,戊戌政變就是由他發端,釀成了一場彌天大禍。這個新黨的死對頭,栽了大跟頭的新聞,自為王照所樂聞,急急問:「是怎麼栽了跟頭?」

  「奉旨:即行革職,永不敘用,交常熟地方官嚴加管束。」

  「好傢伙!」王照吐一吐舌頭,「何以有此嚴旨?」

  「還有更嚴的話,『如再不知收斂及干預地方一切事務,即按所犯劣跡,從嚴究辦,以懲凶頑。』」

  「這——,」王照問道:「是何劣跡?好像很不輕!」

  「不但不輕,而且卑鄙得很。你要聽這段新聞,我得拿好酒解解穢氣。」

  於是,王照留下來陪善耆小酌,拿楊崇伊的新聞下酒。

  ▼第十三章

  原來楊崇伊自拳匪之亂以前,外放陝西漢中府之後,本意有首先奏請慈禧太后訓政的功勞,必能獲得榮祿的援引。那知在西安同為軍機大臣的鹿傳霖,看不起此人,很說了他一些不中聽的話,榮祿憬然而悟,從此便疏遠他了。

  其時正當李鴻章奉旨自廣東進京議和,楊崇伊以李家至親,被奉調至京,充任隨員。結果李鴻章為俄國人所逼,心力交瘁,賷恨以歿。「樹倒猢猻散」,楊崇伊雖升了道員,分發浙江,卻始終未能補缺。上年丁憂,開缺回籍守制,他是常熟人,卻寄寓省城的蘇州,幹些說合官司,包完漕糧之類的勾當,做了個下三濫的武斷鄉曲,不擇手段,什麼骯髒的錢都要。

  在一個月以前——八月初,蘇州山塘有兩名妓女,不堪「本家」的凌虐,橫一橫心,逃進城去,當官投訴。像這樣的案子,照例交家屬領回,如無家屬,由官擇配。這裏便有許多名堂了,地方上的紳士,可以自告奮勇,具結領人,代擇良配。說起來是一樁好事,但領回去以後作婢作妾,就誰也不知道了。

  因此,開窯子的「本家」王阿松,便託楊崇伊設法,許了他兩千大洋的酬勞。楊崇伊僑居省城,而且有喪服在身,不便出面,便託他的一個至親寫信給署理元和知縣吳熙,希望帶領此發堂的兩名妓女。他這個至親姓吳,亦是蘇州的世家,嘉慶七年壬戌狀元吳延琛的孫子,名叫吳韶生。本人雖只做過一任縣學訓導,他的胞兄吳郁生卻是翰林出身,現任內閣學士,放出來便是封疆大吏,所以吳熙會買這個面子,讓吳韶生的家人,將這兩名妓女領了回去。

  楊崇伊是派了家人在元和縣衙門前守候的,一見成事,飛報主人。這時王阿松正在楊家門房聽信,口袋裏揣著兩千大洋的一張莊票,靜待成交。楊崇伊便將他喚了進來,說是可以領人了。

  「人呢?」

  「人在吳家,走了去就領了來了。」

  「楊老爺,」王阿松取莊票揚了一下,「兩千洋鈿在這裏,人一到,馬上送上。」

  楊崇伊心想,將兩名妓女領了來,再由王阿松領了去,旁人見了,未免不雅,不知內情的人,或許還會誤會楊家賣婢為娼,這個面子更丟不起。不如寫一張名片,命家人帶著王阿松逕自到吳家領人,隨手帶回莊票,銀貨兩訖,豈不乾淨俐落。

  那知王阿松在吳家一露面,可就壞了!吳家聽差有認得他的,少不得要去稟告主人,吳韶生大為詫異!因為楊崇伊請託之時,說得冠冕堂皇,這兩名妓女各有恩客,皆為寒士,他即是徇此兩名寒士之請,轉託代為帶領,成全他們的良緣,是莫大的陰德。那想到竟是受王阿松之託!

  正在不知所措之時,丫頭來通知,說:「老太太請。」吳韶生到得上房,只見那兩名妓女雙雙跪在老太太面前,泣不成聲。原來她們也得到了消息,計無所出,只有來求吳老太太,表示寧願在吳家當「粗做丫頭」,死也不肯跟王阿松回去。

  「你本來是陰功積德,現在拿從火坑裏逃出來的人,再推入火坑,這不是造孽?」

  「娘!」吳韶生搶著說道:「您老人家不必再說了!我那裏會做這種見不得人的事?」

  吳韶生毫不遲疑地覆信拒絕,說是與原議不符,礙難從命。楊崇伊不想有此結果,急怒攻心,一張臉紫漲得像豬肝似的。中秋之前該付的節賬,跟人斬釘截鐵地說:「過了節一定有!」即是因為有此兩千大洋的把握。誰知十拿十穩的事,會發生變化!在楊崇伊想,竟是吳韶生有意跟他為難。此仇何可不報?

  報仇猶在其次,要賬的人,已經上門了,該當如何應付,卻是燃眉之急。想來想去,只有把那兩名妓女弄到手,既可換錢又不失「面子」。當然,無法跟吳韶生軟商量,首先話就說不出口,就算老著臉皮說了,吳家亦必不肯答應,何苦來哉?

  軟的不行,只好來硬的。自明朝以來,江南一帶的紳權特重,土豪仗勢欺人,原有帶領家人,搗毀仇家的風俗,董其昌就幹過這種令人髮指的事,楊崇伊不比董其昌高明,為什麼做不得?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