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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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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看我也知道。不過,世兄,」惲毓鼎微笑問道:「我很奇怪,何以不找別人,要找到我?」 「這有個緣故。壬辰各位老年伯,都覺得只有老伯最看顧同年,眾望所歸,請老伯出面。」 「這話,世兄,真是俗語所說『丈二金剛,摸不著頭』了!」 「我略微說一說,老伯就明白了。壬辰一榜,如今得意的,都跟慶邸、北洋處得極好,換句話說,慶邸跟北洋一倒,壬辰一榜,只怕都要大受打擊。」 「啊!」惲毓鼎一下子被提醒了,「這話不假!」 他略略算一算,眼前朱綸的父親朱家寶,就是走慶王的門路;現任農工商部侍郎的唐文治,是慶王府的西席;學部侍郎寶熙亦跟慶王很接近。而凡跟慶王接近的,亦都與北洋有淵源。如果慶、袁一垮,同年中受影響,確是大有人在。 可是,趙啟霖亦是壬辰科。提到這一點,朱綸認為瞿,趙以同鄉而認為師生,鄉誼重於同門之誼,正該群起而攻。 「同門豈可相攻?」惲毓鼎有不以為然的神色。 朱綸善於察言辨色,聽出語氣中並不是不可攻瞿鴻禨,便又說道:「還有件事稟告老伯,善化如久此執政,遲早會危及聖躬!」 一聽這話,惲毓鼎的雙眼睜得好大,「這是怎麼說?」他咄咄逼人地問。 「善化幾次造膝密陳,戊戌政變一案中獲罪的人,應該起用,皇太后總是裝聾作啞。這已很給他面子了,那知善化言之不已,只怕皇太后疑心是皇上的指使,那一來母子之間,不又生了很深的意見了嗎?」 「你這話,」惲毓鼎近乎呵斥地,「是聽誰說的?」 「慶邸、澤公,還有肅王都說過。」朱綸從惲毓鼎的臉色中看出,這個說法有用,所以又加上一句:「唐年伯也知道的。」 他口中的「唐年伯」,便是唐文治。此人雖在慶王門下,但人品學問,均有可取,是同年公認的君子。朱綸引他為證,話就有力量了。 惲毓鼎眨著眼想了好一會,點點頭自語似地說:「是不可不去!不然就是皇上的一大隱患。」 原來惲毓鼎倒也是愛君的人,不過他跟戊戌前後的新黨不同,不以為愛君就必須反對慈禧太后,而以調和兩宮,嚮往著母慈子孝的境界,自然以「保護聖躬」為重。這個想法跟張之洞頗為接近,不同的是,惲毓鼎的態度比較激烈。如今為朱綸所說動,深怕瞿鴻禨的做法,陷皇帝的處境於不利,所以決定去此隱患。 這樣一種瞭解,正是朱綸所期待的,忖度情況,已是水到渠成,不必再多說什麼。果然,惲毓鼎開始看那個稿子了。奏稿的案由之下,寫的是:「據稱協辦大學士外務部尚書、軍機大臣瞿鴻禨暗通報館,授意言官,陰結外援,分佈黨羽。」 看到這裏,他有疑問了。 「何謂『暗通報館』?」 「辦《京報》的汪康年,不是恃善化為奧援嗎?」 「這不能說是『暗通』。」 「別自有故。」朱綸緊接著說:「宮裏傳出來的消息,有一次太后跟善化發了幾句牢騷,言下至不滿於慶邸父子。善化經由瞿汪兩家內眷往來,把消息透露給汪康年,汪又悄悄告訴了英國《泰晤士報》的記者,發了一條新聞,說中國的政局有大變動,執政快要換人了。上頭知道這件事,大為生氣,說是不知什麼人造謠?一查才知真相,認為善化是陰險小人,慈眷大衰。」 「原來有此一說。那麼,『授意言官』自是指趙而言?」 「是!」朱綸答說:「聽說另外還有人。」 「『陰結外援』呢?」 「不就是岑制軍嗎?」 「這一款倒是情真事確!」惲毓鼎點點頭又問:「你倒說,『分佈黨羽』是怎麼回事?」 「老伯看下去就知道了。」 下面是抨擊瞿鴻禨的姻親余肇康,於「刑律素未嫻習,因案降調未久」,由於與瞿鴻禨是兒女親家,因而得任法部左參議。此外還有許多「竊權結黨,保守祿位」的「劣跡」。洋洋灑灑,寫了上千言之多。 惲毓鼎看完沉吟著說:「話好像說得過分了一點!」 「老伯,不是這麼說,怎麼攻得下來。為了保護皇上,其勢非如此不可!」 惲毓鼎心想,這話不錯!為自己設想,不攻則已,一攻非將瞿鴻禨攻倒了,才能安心,否則別人不倒,自身要倒。 「好吧!」惲毓鼎說:「擺在我這裏,容我考慮。」 「是!」朱綸恭恭敬敬地告辭。 到夜來,惲毓鼎繞室彷徨,有七分上折之意,卻還有三分忌憚。正在為難之際,丫頭來請,道是太太說的,「時候不早,請老爺回上房休息了。」 到得上房,惲太太問道:「倒是什麼大不得了的事,弄得廢寢忘食?」 「你們女人家不懂!」 「是啊,女人家不懂國家大事,只懂家務。我也不知道你這個窮翰林當到那年,才當出頭。」 這時,平常受慣了譏嘲,他一向採取犯而不較的態度,此刻卻有股郁勃不平之氣,拍一拍桌子,倏地站了起來,大聲說道:「拿筆墨來!」 惲太太與丫頭相顧會心,伺候紙筆茶水,剔亮了燈,讓惲毓鼎舒舒服服地坐下來,先改朱綸的來稿,在詞藻上好好修飾了一番,緊接又拿白摺子來謄清。 一鼓作氣將奏摺弄完,天都快亮了,抬頭一看,惲太太還坐在旁邊相陪。便訝然問道:「你怎麼還不睡?」 「你辛苦了一夜,」惲太太盈盈含笑地:「還不該陪陪你嗎?」 惲毓鼎久未見妻子如此溫顏相向,頗有受寵若驚之感,拱拱手說:「承情之至,你一定睏了,快睡去吧!我讓老媽子弄點東西吃了,也趕緊要睡了。」 「我不睏,煮了一鍋鴨粥在那裏,我叫人端來你吃。」 於是喊醒丫頭,預備早餐,鴨粥之外,還有四個碟子,一盤燙面餃。惲毓鼎奇怪,何以這天有這樣豐盛的早餐,更奇怪這些東西是什麼時候預備下的? 「燙面餃是昨天晚上包好的,拿濕手巾蓋著,一蒸就是。」惲太太又解釋他的第一個疑問,「你也苦了好幾年了,應該過幾天舒服的日子。」 「想過舒服日子還早,」惲毓鼎嘆口氣說,「唉!還是從前好!子午卯酉的年分,總還有放主考的希望,像今年丁未,本該是會試的年分,弄個房考,有個十來個門生,也還有幾百銀子的贄敬好收。從科舉一停,翰林真沒有什麼當頭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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