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瀛臺落日 | 上頁 下頁
五七


  夢想成真,反不易信,她定睛看一看鑽戒,又看一看載振,不自覺地問:「大爺,我在做夢不是?」

  「這算得了什麼!」載振話一出口,才想起語氣近乎輕視,怕傷了美人的心,便緊握著她的手說:「這個戒指才七克拉多一點,幾時我再替你買個大的。」

  「我都不知道再大是什麼樣子?」她將白得欺霜賽雪的一隻手轉動了兩下,望著晶光亂射的鑽戒說:「就這『翻頭』,只怕瞎子也得睜開眼來看。」

  載振正要答話,覺得眼前彷彿有影子閃動,這才意會到有錦兒在,急忙喊住她說:「錦兒,你別走,我有東西賞你。」

  「是!」錦兒站住腳,臉上綻開了笑容。

  載振卻為難了,一時想不起有何物堪供賞賜之用,因而微帶窘笑地問:「你想要什麼?」

  「我什麼都不要,只要大爺給我一張紙。」

  「一張紙!」載振愕然,「什麼紙。」

  「契紙。」

  「是她的賣身契。」楊翠喜已知載振對錦兒亦頗眷戀,正好借此將她攆走,還賣一個人情,所以不慌不忙地說:「錦兒是有婆家的——」

  原來錦兒是王錫瑛家僱用的一個丫頭,只為善伺人意,所以當時才派來招呼載振。及至一段兩王定計,為載振構築金屋,便仰承意旨,羅致錦兒為綠葉之助。錦兒是有婆家的,自然不願,王錫瑛託人去交涉,威脅利誘,費了好大的氣力,才以兩千銀子換得了錦兒父母蓋指印的一張賣身契,如今是存在楊翠喜手裏,也算得是她的嫁妝之一。

  兩千銀子在載振是小事,已入樊籠一頭百靈鳥,讓它振翅飛去,卻有些捨不得。見此光景,楊翠喜故意說道:「大爺,我看這麼著,讓錦兒跟我姊妹相稱吧!」

  一聽這話,載振知道自己的心事已為人窺破了,急忙掩飾地說:「不行,不行!我沒有那麼大的艷福。」

  「我是真心話!」楊翠喜特意再釘一句。

  「我的話也不假。」

  「大爺真是這樣,那也就等於賞了錦兒兩千銀子。」

  「這不是兩千銀子的事,她的契紙還不知道在那兒呢?」

  「在我這裏。」楊翠喜脫口相答,立即開梳妝台抽斗,將一張墨跡猶新的契紙取了出來,交到載振手裏。

  「好吧!」載振無奈,自嘲似地說:「這也算積了一場功德。」

  說著,將錦兒的契紙就著燭火燒掉了。

  這好像有點煞風景,但悵惘亦只是片刻間事,因為楊翠喜瞭解他此時若有所失的心情,加意賣弄風情,輕顰淺笑,處處有餘不盡,把載振的一顆心鼓蕩得熱辣辣的,從來沒有那麼興奮過,繾綣終宵,直到第二天午後才見他露面。

  這一天晚上少不得還有一番熱鬧,除了袁世凱與徐世昌,天津官場中夠得上跟「振貝子」說句話的官兒,差不多都到齊了,段芝貴還特意讓他的太太招呼楊翠喜。與載振關係特別密切的一些官紳,亦早由段芝貴分別通知,不妨帶女眷來賀喜。所以廳上筵開五席,裏面亦有兩桌堂客,個個濃妝艷抹,但誰也比不上楊翠喜的顏色,個個珠圍翠繞,但誰也比不上楊翠喜那只七克拉的鑽戒來得令人眩目。這就不但楊翠喜始終有如夢似幻的感覺,載振亦是得意非凡,以致酩酊大醉,語無倫次,抱著段芝貴直喊:「二哥!」

  ***

  當載振沉醉在溫柔鄉時,袁世凱與徐世昌卻連日深談,決定了好幾件大事。徐世昌告訴袁世凱說,奉天官庫蓄積之富,出於任何人的想像,總數不下一千萬之多。只是盛京的官制特殊,既有六部,又有將軍,彼此不相統屬,如今六部雖裁,事權並不全歸於將軍,而官庫分散,度支出納並無一個綜其成的專官,所以東三省究竟有多少公款,誰也不知道。這次是徐世昌一處一處考查,暗中記數,才能探知底蘊。他本有意出任東三省第一任總督,至此心意益堅,坦率要求袁世凱玉成其事。

  「當然,東三省有那麼多錢,與我姓徐的個人不相干。我只覺得東三省地大物博,頗有可為,不過開發非先下資本不可,既然有現成的財源在,為什麼不好好運用?」徐世昌又說:「北洋與東三省關係密切,只要東三省有辦法,首先北洋的協餉,是不必愁的了。」

  「我在北洋,只怕亦不久了。」袁世凱說:「不過於公於私,我都應該效勞。菊人,除了瞿子玖一關,要你自己設法以外,此外,都歸我負責。」

  「你有這句話,我的事可算定局了。」徐世昌略停一下說:「我想借重唐少川,保他當奉天巡撫。第一、俄國、日本虎視眈眈,這個外交,非唐少川不能辦;第二、將來東三省大興鐵路,唐少川亦是內行,集事比較容易。」

  「唐少川對鐵路並不內行,內行的是梁燕蓀,這且不去說它。菊人,我倒想問,除了奉天以外,吉、黑兩省,你夾袋中有人沒有?」

  「沒有。」徐世昌說:「如果慰庭你沒有人,我想把這兩個缺留給大老跟瞿子玖。」

  「瞿子玖不會薦人給你的。如今你敷衍的不好,說不定連總督都保不住,敷衍得法,他不會薦個巡撫來制你的肘。這一點,菊人,你先得認清楚。」

  徐世昌點點頭說:「我知道。東三省總督不是我,就是岑三。」

  「對了!岑三的事,我們回頭談,先說吉、黑兩省。」袁世凱略停一下說:「你留一個缺給振貝子好不好?」這話讓徐世昌不能不考慮了,想了打一會說:「我是在想,東三省初改官制,觀瞻所繫,必得很漂亮的人選,才能一新耳目,造成聲勢。如果振貝子夾袋中的人物,太不夠格——」說到這裏,徐世昌突然頓住,然後做了個不顧一切的表情,「嗐,算了,我遵命就是。」

  這是把情賣給袁世凱,意中已知段芝貴已取得袁世凱的支持,所以有此一番做作。見此光景,袁世凱當然要表示領情。「說實話,段香巖頗有非分之想。」他說:「你幫他一個忙,就算幫我的忙。」

  「言重,言重!」徐世昌提醒袁世凱說:「幫香巖的忙,得打你這兒開始。」

  接著話題轉向岑春煊,以靖匪為名,將他從兩廣調到雲貴,是極狠的一著棋,歷來掌權樞臣,擺佈封疆大吏,大致都用此手法。只要挾得動天子,諸侯無不俯首聽命,敢怒而不敢言,唯獨岑春煊是例外。

  當然,他也還不敢公然抗旨,只是託病就醫,逗留在上海,至今兩月有餘,並無赴任的跡象,使得袁世凱越來越不安了。

  「岑三決不肯到任,是很明白的事。」袁世凱說:「他敢於如此,一則自恃簾眷,再則有瞿子玖撐腰,也是很明白的事。如今猜疑的是,到底不知其意何居?菊人,你想過沒有?」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