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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七


  「都是大人成全!」夏良材跪下來道謝:「如果不是大人代求,縣裏不會這麼便宜。」

  「不是,不是!你別弄錯。」升允亂搖著手說,「我沒有替你求情,你用不著謝我,你該去謝你的同鄉李大人,他的前程讓你兩萬七千兩銀子賣掉了!」

  此言一出,夏良材面如死灰。升允到此才算胸頭一暢,長長地舒口氣掉頭而去。

  ***

  兩宮到達鄭州,接到電報,李鴻章病歿。追念前勞,慈禧太后痛哭失聲。第二天召見軍機,擬定撫恤的上諭:「大學士一等肅毅伯直隸總督李鴻章,器識湛深,才猷宏達。由翰林倡率淮軍,戡平發捻諸匪,厥功甚偉,朝廷特沛殊恩,晉封伯爵,翊贊綸扉,覆命總督直隸,兼充北洋大臣,匡濟艱難,輯和中外,老成謀國,具有深衷。去年京師之變,特派該大學士為全權大臣,與各國使臣妥立和約,悉合機宜。方冀大局全安,榮膺懋賞。遽聞溘逝,震悼良深!李鴻章著先行加恩照大學士例賜恤,賞給陀羅經被,派恭親王溥偉帶領侍衛十員,前往奠醊,予謚文忠,追贈太傅,晉封一等候爵,入祀賢良祠,以示篤念藎臣至意。其餘飾終之典,再行降旨。」

  「李鴻章留下來的缺,奴才等公同擬了個單子在這裏,請旨簡放。」榮祿將一張名單,呈上御案。

  這一次慈禧太后就不再讓皇帝先看了。名單上擬的是:「王文韶署理全權大臣。袁世凱署理直隸總督;未到任前,命周馥暫行護理。張人駿調山東巡撫。」看完,慈禧太后說一聲:「就這樣辦。」卻緊接著又問:「皇帝有甚麼意思沒有?」

  名單遞給皇帝,一看袁世凱又升了官,心裏非常難過。儘管整日無事,拿紙筆畫一隻烏龜,背上寫上「袁世凱」的名字,消遣完了又撕掉,何嘗能消滅得胸中的這口惡氣?

  既然慈禧太后已作了裁定,他還能說甚麼?只言不發將名單遞了給榮祿。

  慈禧太后卻還有話:「這山東藩司張人駿,可是張之洞一家?」

  「不是張之洞一家。張之洞是南皮,他是豐潤。」

  「張佩綸不是豐潤嗎?」

  「是!」榮祿答說:「張人駿是張佩綸的侄子。」

  「原來他們是叔侄!」

  聽慈禧太后有惘然若失之意,彷彿懊悔做錯了一件事,榮祿知道是因為她對張佩綸還存有惡感的緣故,覺得不能不替張人駿稍微解釋一下,免得已籌劃好了的局面,有所破壞,又得費一番手腳。

  「張家是大族,張人駿年紀比張佩綸大。他是同治七年洪鈞那一榜的翰林,張佩綸比他還晚一科。」

  「喔!」慈禧太后問:「他的官聲怎麼樣?」

  「操守不壞。」榮祿又說:「如今大局初定,袁世凱調到直隸,張人駿由藩司坐定,駕輕就熟,比較妥當。」

  「這話也是。就這樣好了。」慈禧太后又問:「奕劻那天可以到?」

  「大駕到開封,他亦可以到了。」

  ***

  兩宮與奉召而來的慶王奕劻都是十月初二到開封的。慶王於中午先到,兩宮早晨八點鐘自中牟縣啟蹕,中午在韓莊打尖,下午四點鐘駕到行宮。

  開封行宮,已預備了好幾個月,加以經費充裕,所以比西安行宮還來得華麗寬敞,已頗有內廷氣象。慈禧太后看在眼裏,胸懷為之一暢,但一到見了慶王奕劻,卻又忍不住垂淚了。

  「宮裏怎麼樣?」

  「宮裏很好,一點沒有動。」奕劻答說:「奴才當時奉旨回京,聽說各國軍隊分段駐兵,大內跟後門一帶歸日本兵管,奴才隨即派人去找日本公使,跟他切切實實交涉了一番。總算日本公使很尊敬皇太后、皇上,跟奴才也還講交情,所以看守得很好。各國兵弁進宮瞻仰,定有章程,不准胡來,人到乾清門為止,不准再往裏走了。」

  這番「丑表功」,大蒙讚賞,「真難為你!」慈禧太后說:「當時京城亂糟糟,我實在不放心你回去,可是除了你,別人又料理不下來!」

  慶王奕劻少不得還有番效忠感激的話。然後接談李鴻章,談京中市面、洋人的情形,當然,最要緊的是談各國軍隊的撤退。

  「皇太后萬安!」奕劻用極有把握的語氣說:「自和約一畫押,各國使臣的態度都改過了,對我皇太后,皇上仍如從前那樣,十分尊敬。鑾駕到京,不但洋兵早已撤退,各國使臣還會約齊了來接駕。」

  這是慈禧太后極愛聽的話。各國使臣來接駕,當然是件有面子的事,而更要緊的是,這表示洋人對她並無惡感,從談和以來,她一直擔心的就是,怕洋人對她有不禮貌的言詞。只要有一言半語的批評,她就算在皇帝面前落了下風。這是她最不能忍受,而不惜任何代價要防止的一件事。

  「此外,洋人還有甚麼議論?」

  「議論很多,無非是些局外人不關痛癢的浮議。」奕劻答說:「洋人的習性,喜歡亂說話,說錯了,也不要緊。所以洋人的議論,沒有甚麼道理,聽不得。」

  「總有點兒有關你的事吧?譬如說,」慈禧太后向左右窗外望了一下:「提到過大阿哥沒有?」

  「提過。」奕劻偷窺了一眼,從慈禧太后臉上看不出甚麼來,就不肯多說了。

  「洋人是怎麼個說法?」慈禧太后問:「是覺得是咱們自己的事,與外國無關不必干涉呢?還是覺得應該有個交代?」

  這話透露出一點意思來了。奕劻心想,國家出這麼一場大難,死多少人,破多少財,吃多少苦,搞得元氣大傷,慈禧太后對載漪一定恨得不知怎麼才好。而大阿哥溥儁歪著脖子撅著嘴,模樣兒既不討人歡喜,又不愛唸書,一定也是慈禧太后很討厭的。既然如此,不妨說兩句實話。

  「回皇太后,各國使臣跟奴才提過,提過還不止一次。奴才覺得很為難,因為這件大事,不是臣下所能隨便亂說的。所以奴才只有這麼答覆他們,兩宮必有妥善處置,到時候你們看好了。」

  慈禧太后點點頭:「你這樣答他們很好。這件事——,」她沉吟了好一會,「再商量吧!」

  「是!」奕劻略等一會,見兩宮別無垂詢,便即跪安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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