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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六


  辦皇差照例可以攤派,但除非在膏腴之地而又善於搜刮,否則千乘萬騎,需索多端,沒有一個不焦頭爛額的。所貪圖的只是平安應付過去,將來敘勞績時,靠得住可以陞官。夏良材本非良材,不過頗有自知之明,就升了官也幹不出甚麼名堂來,吃盡辛苦,還鬧一身虧空,何苦來哉?所以心一橫攤派了兩萬七千銀子,死死地捏在手裏,絲毫不肯放鬆。這一來,自然甚麼預備都談不上了。

  聽得有這樣荒謬的情事,吳永既疑且駭。心裏在想,反正有升允在,不妨靜以觀變。

  誰知果如那典史所說,夏良材真個避匿不出,升允一到,看見這般光景,急得跳腳。但亦只能勉力敷衍了行宮中的御膳,竟連王公大臣亦顧不得了。於是只聽得到處是咬牙切齒的詛咒聲。若非怕驚了駕會獲重咎,侍衛與太監都要鬧事了!

  第二天一早啟駕,新豐打尖,零口鎮駐蹕,供應依舊草率異常,入夜殿上竟無燈燭。而夏良材總算讓升允找到了!「好啊!夏大老爺!」升允氣得發抖,「從古到今,你這個縣官是獨一份,真正讓我大開眼界!」

  「良材該死!不過死不瞑目。」夏良材哭喪著臉說:「實在是連日王公大臣的護衛隨從,一班來、一班去,要這樣,要那樣,不由分說,把預備的東西搶光了。第二天再預備,還是搶光。地方太苦,時間倉促,實在沒法子再預備了。」

  「你說的是真話?」

  「不敢撒謊。」

  「你倒說,是那些王公大臣的護衛隨從,敢搶為兩宮預備的供應?」

  「官卑職小,不認識,而況來的人又多。」夏良材答說:

  「橫豎縣裏總是革職的了,求大人不必再問了吧!」

  「哼!」升允冷笑,「你以為丟了官兒就沒事了?沒那麼便宜。」

  說完,升允將袖子一甩,連端茶碗送客的禮節都不顧,起身往裏就走。夏良材如逢大赦似地,踉蹌退出,仍舊躲在一個幕友的寓處,只待兩宮一啟鑾,隨即打點行李,靠那兩萬多銀子回湖北吃老米飯去了。

  升允那知他是怎樣的打算?想起還該責成他辦差,卻又找不到人了。升允這一氣非同小可!一面連夜繕摺,預備第二天一早呈遞,一面派人四下找夏良材,牙齒咬得格格響地在盤算,要怎麼樣收拾得他討饒,才能解恨。

  結果找了半夜也沒有找到夏良材,而榮祿卻派人來找升允了。一見面就問:「鎮裏可有好大夫?」

  升允抬頭一望,只見榮祿滿面深憂,眼眶中隱隱有淚光,不由得驚問:「是——?」

  「小兒高燒不退,偏偏又在這種地方。唉!」

  升允知道榮祿只有獨子,名叫綸慶,字少華,生得穎慧異常,只是年少體弱。如今忽發高燒,看來病勢不輕,就怕這零口鎮沒有好醫生。

  這樣想著,也替榮祿著急,無暇多問,匆匆說道:「我馬上去找。」

  醫生倒有,不是甚麼名醫,病急也就無從選擇,急急請了去為綸慶診脈。時已三更,轉眼之間,便得預備啟駕,升允無法久陪,急急趕到宮門伺候。

  到得天色微明,兩宮照例召見臣工,第一起便叫升允。料想有一番極嚴厲的訓斥,所以升允惴惴然捏一把汗,進得屋去,連頭都不敢抬,行過禮只俯首跪著,聽候發落。

  「這夏良材是那裏人?」非常意外地,竟是皇帝的聲音。

  「湖北。」升允簡短地回答。

  「你摺子上說:『該縣輒稱連日有冒稱王公僕從,結黨攫食』,到底是冒充,還是故意指他們冒充?」

  有沒有這回事,在疑似之間,但即使真有其事,奏報非說冒充不可。否則不定惹惱了那位王公,奏上一本,著令明白回奏,究竟是那些王公的「僕從結黨攫食」?這個亂子就鬧大了。所以升允毫不遲疑地答說:「確是冒充。」

  「冒充就該查辦!我看那縣官是借口搪塞,這樣子辦差,不成事體,革職亦是應該的。」

  「算了,算了!」慈禧太后接口說道:「論起來,當差這樣荒唐,原該嚴辦。不過這一辦,一定會有人誤會,以為朝廷如何如何地苛求!我們娘兒倆也犯不著落這個名聲。我看,加恩改為交部好了。」

  這是慈禧太后與皇帝商量好的,有意如此做作,藉以籠絡人心。而在升允,卻是大出意料,這樣便宜了夏良材,也實在於心不甘!不過,表面上亦還不能不代夏良材謝恩。

  「慈恩浩蕩,如天之高,真正是夏良材的造化。」升允磕個頭說:「奴才督率無方,亦請交部議處。」

  「姓夏的亦不過交部,你當然更無庸議了。」慈禧太后又說:「不過,以後可再不准有這樣荒唐的事了!」

  「是,是!奴才亦再不敢大意了。」升允想想氣無由出,遷怒到李紹芬頭上,「這夏良材是藩司李紹芬的同鄉,保他署理臨潼,原說怎麼怎麼能幹,那知道是這樣子不成材!」

  「李紹芬不是署理巡撫嗎?」

  「是!」

  「他這樣子用私人,誤了公事,我看,」慈禧太后微微冷笑:「他的官兒,只怕到藩司就算頂頭了。」

  聽得這話,升允心裏才比較舒服。跪安退出,一面照料車馬,一面等候消息。不久,軍機處就傳出來一道明發上諭,說是「此次迴鑾,迭經諭令沿途地方官,於一切供應,務從儉約,並先期行知定數。內監人等及扈從各官,亦均三令五申,不准稍有擾累情事,朝廷體恤地方之意,已無微不至。乃該署縣夏良材於應備供應,漫不經心,借口搪塞,多未備辦。所有隨扈官員人等,不免枵腹竟日,殊屬不成事體。以誤差情節而論,予以革職,實屬咎有應得。朕仰承慈訓,曲予優容,著加恩改為交部議處,升允自請議處,著從寬免。」

  正看到這裏,發覺眼前有人影晃動,抬頭一看,氣就來了,是夏良材。

  「夏大老爺,」升允繃著臉說:「該給你道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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