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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四


  「中堂栽培之日正長,」吳永客氣地答說:「不必忙在一時。」

  榮祿不答,想了一會,接著他自己的話說:「現在倒有一個道缺,地方遠一點。好在上頭一時也還不肯放你走,路遠路近無所謂,你先佔了這個缺,隨後再想法子替你調。」

  這個缺是廣東的雷瓊道,韓文公流放之鄉,海剛峰出生之地的中國版圖中極南之區。不過,補缺的同時,另有一道上諭:「新任廣東雷瓊道吳永,著緩赴新任,監辦迴鑾前站事宜,並仍照舊承應宮門事務。」

  這一下很快地傳了開來,吳永是皇太后面前,第一紅人。包括孫寶琦等人在內,紛紛登門道賀,嘖嘖稱羨,形於詞色。

  而吳永卻是苦在心裏,知道以後做事做人更難了。

  本來由懷來到太原的宮門事務,都由吳永一手承辦。所謂「宮門事務」,即是地方官及各省差官,有事向宮門接頭時,由吳永居間聯絡折衝。他是地方官,深知個中苦況,所以持平辦事,不讓太監有凌逼勒索的情事。「宮門費」不豐不儉,按股勻分,倒也相安無事。

  可是,此番重掌前職,情況完全不同了。因為自太原至西安,他的職司改歸岑春煊接替。此人善於投機,獵官不擇手段,是肯管李蓮英叫「大叔」的人,當然不會放棄借花獻佛,巴結近侍的機會,所以一反吳永所為。凡是各省解餉進貢的差官,岑春煊都出面替太監「講斤頭」,使費不足,多方挑剔,讓人交不了差。每到一州縣,第一件事就是談「宮門費」,多則上萬,少亦七八千。此外只要跟宮門打到交道,他一定代為需索。這一來,太監們自無不高興,眾口一詞地說:

  「岑三兒夠交情。」

  相形之下,吳永便招恨了,太監幾乎沒有一個不是氣量小的,所以當吳永初回行在,奉懿旨仍舊照料宮門時,便有個李蓮英的親信,專管各省貢品的太監趙小齋,當面向他詰責。

  「我們從前都蒙在鼓裏,被你吳大老爺刻薄死了!還虧得岑三懂交情,肯幫忙,動是千兒八百的,作成我們吃口飽飯。橫豎使的人家的錢,百姓頭上搜括,來路容易,也落得大夥兒做個人情,偏是你掂斤播兩的,區區幾兩銀子,還要叫人請安謝賞,這不存心耍我們嗎?」

  當時吳永知道此番歸來,召見「過班」,必蒙外放實缺,照料宮門,是個短局,既然太監有此怨言,大可撒手不管。可是這一次明文奉了上諭,而且督辦迴鑾前站事宜,不能不管宮門,也就不能不做惡人。而況如今的太監,居安而不思危,已恢復了在京的氣焰,渾非去年流離道路,求一飽而不可得,所望不敢過奢的境況。吳永意料到以後的麻煩不但會多亦不會小。

  ***

  本來定期迴鑾的上諭一宣佈,人心原已大定,但朝廷內部有異見,各省疆吏亦有難處,因而慈禧太后的心又活動了。

  朝廷中,軍機大臣鹿傳霖首建幸陝之策,至今亦仍不以亟亟乎迴鑾為然。因為他是同情舊黨的,提起剛毅、趙舒翹,言下之意,總覺得他們死得可惜。

  有時酒後大言,鹿傳霖說洋人如不肯就範,不妨再決雌雄。他的話誰也不會理他,但側面主張兩宮仍留西安,亦可以看出他始終有「固守關中,俟機東向出擊」那種兩千年前的兵略思想。

  在疆吏,主要的是怕期限太促,誤了差使。第一個近在咫尺,接替岑春煊而為陝西巡撫的升允,上摺奏報:「天時炎熱,道路泥濘,請展緩行期。」

  其次是河南巡撫松壽上奏,說是今年夏天,積雨連旬,黃河大水氾濫,蹕路多被沖毀,靈寶、閿鄉一帶為古函谷道,深溝一線之路,山洪暴注,尤為危險,至今泥深數尺,步步阻滯。此外鞏縣的行宮,亦由於洛水漫溢,工程有所損失,刻正設法趕修之中。同時又說,七月間的「秋老虎」很厲害,聖母高年,不宜跋涉。因而建議,將迴鑾之期改至中秋以後。

  這一次蹕路所經,橫貫河南全境,松壽的責任特重,他的話亦就格外有力量。不過展期啟駕,雖成定局,卻不便過早宣佈,怕影響了沿路整修橋道的工程,更怕引起無謂的揣測。而揣測終於不免。

  流言紛紛,說來亦有道理。一說,慈禧太后怕回京以後,各國會提出釀成拳禍的首要責任,促請歸政,所以不許皇帝回京。又一說,慈禧太后倒還坦然,是李蓮英怕她失權就會失勢,極力叢恿,暫留為佳。

  至於展期的次第,亦言之鑿鑿。說第一次改期在中秋以後,第二次改期在九月初三;第三次必以慈禧太后萬壽為借口,改期十月半中旬,第四次則以時序入冬,不宜道路,改至明年春天,這樣一改再改,結果是遙遙無期。

  當然,這些流言,亦非全無根據。慈禧太后確有一個堅持不移的宗旨,洋兵不撤,決不迴鑾。而各國的意見恰好相反,要等兩宮自西安啟鑾,方肯全撤。為此和約雖經定議,就為撤兵確期一節,所見相左,遲遲不能簽訂。

  ***

  費了好大的勁,拖到七月二十五終於在賢良寺訂了和約。李鴻章抱病出席,與慶王奕劻佔大餐桌的一面,正對面是外交團領袖,西班牙公使葛絡干,其餘德、奧、比、美、法、英、意、日、荷、俄十國公使,列坐三面。略一寒暄,由葛絡干宣讀條約全文,共計十二款:第一、對德謝罪;第二、懲辦禍首;第三、對日謝罪;第四、於外國墳墓被掘處建碑;第五、禁止軍火運入中國;第六、賠款四億五千萬兩;第七、使館駐軍;第八、削平大沽炮台;第九、各國於北京、山海關間駐軍;第十、張貼禁止仇外之上諭;第十一、修濬白河、黃浦江;第十二、改總理衙門為外務部。

  讀完法文本,再由中國方面的隨員宣讀中文本,然後由奕劻與李鴻章先畫押,是畫的幾十年不曾一用的「花押」。

  等各國公使依序簽署完成,慶王奕劻雖覺心情沉重,但亦不無仔肩一卸的輕鬆之感,只有李鴻章,心事反而愈重!公約雖成,俄約棘手。公約未成之際,俄約猶可暫時擱置,如今則推無可推,拖無可拖,而且預料格爾斯等人的催逼,會日甚一日。八十老翁,竟陷於內外交迫,擺脫不能,動彈不得的困境,想起來真如一場噩夢,而且是不醒的噩夢。

  回到賢良寺,上上下下,一片沉默。李鴻章整夜失眠,長吁短歎,令人酸鼻,可是沒有人敢勸他,也不知如何相勸?唯一敢在他面前發議論,談得失的張佩綸,從發了辭差的電報,就請假回江寧了。此外,只有一個于式枚,比較起來,能夠使李鴻章不至於因為肝火太旺而大發脾氣,所以大家公推他去伺機勸慰。

  于式枚長於文筆,拙於言詞,一清早見了李鴻章,只請個早安,竟別無話說。

  「慶邸怎麼交代?」李鴻章問道:「畫押一事,是否先發電報,請代奏?」

  「是的。已經發了,只說已畫了押,不及他語。」

  「你看,是不是應該將這次議約的苦衷,詳細奏報?」

  「看中堂的意思。」

  「我看一定要有此一奏。昨天晚上我想了一夜,心事如潮,反不知從何說起,你倒擬個稿子來看。」

  「是!」于式枚說:「請中堂列示要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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