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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三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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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得十點鐘,刑部來提人。京中大小衙門,盡為聯軍所佔,唯一交還的是刑部,因為百姓犯了罪,洋人不便代審,都要移送刑部懲辦。因此只有刑部尚書貴恆、侍郎景灃、胡燏芬最為忙碌,司官星散,提人也只好景灃帶著差役,親自辦理了。 兩乘沒頂的小轎,先抬到刑部大堂過堂,做完了照例的驗明正身的手續,原轎抬到菜市口。洋人聞風而至,不計其數,有的人還架著照相機,東一蓬火、西一蓬火地燒藥粉照明,將徐承煜的下場,紛紛攝入相機。 「天道好還!」大家有著相同的感慨,「徐承煜監斬袁昶、許景澄,是何等得意。誰想得到,曾幾何時,當時伺候『二忠』的劊子手會來伺候他?」 *** 和議終於可望達成了。最主要的一條,賠償兵費的數額及年限,取得了協議,賠款四億五千萬兩,以金價計算,四十年清償,未償之款另加年息四厘。預計要到「光緒六十六年」方能償清。 這筆空前龐大的賠款中,俄國獨得一億三千多萬,占總額的百分之二十九。照威德自己的計算,俄國戰事上的損失,總共不過一億七千萬盧布,所得賠償,折合盧布達一億八千四百萬之巨,收支相抵,淨賺一千四百萬盧布,而劫掠所得,則更無法計算。因此,拉姆斯道夫在他國內洋洋得意地說: 「我國這一次進兵東三省,是有史以來最夠本的戰爭。」 於是四月二十一下詔,和局已定,擇於七月十九迴鑾。預定出潼關,經函谷,到開封,由彭德、磁州到保定,坐火車回京。 其時吳永亦正回西安,他是上年秋天,由於岑春煊的排擠,軍機處的不滿,被派了個赴兩湖催餉的差使,在武昌過的年,而且又續了弦。三月裏結束公事,料理西上之時,在荊門接到一個電報,催回行在。 一到照例宮門請安。第二天頭一起就召見,行禮既罷,慈禧太后彷彿如見遠歸的子侄一般,滿面春風地問起旅途中的一切。然後說道:「如今和局定了,迴鑾的日子也有了,我想還是要你沿路照料,所以打電報把你催回來。」 「是!臣亦應該回行在來覆命了。」 「我前些日子才知道,原來岑春煊跟你不對,他們把你擠出去的。」慈禧太后停了一下又說:「你出去走一趟也好。如果你們兩個混在一起,不定鬧出甚麼花樣來!」 「臣並不敢跟他鬧意見,只是岑春煊過於任性,實在叫人下不去。」 「我知道,我知道。」慈禧太后連連點頭,「岑春煊脾氣暴躁,我知道的。」 看樣子一時還談不完,而吳永吃過一次虧,已有戒心,奏對時間太久,遭軍機大臣的怪,所以抓住這個空隙,跪安而退。 回到寓所不久,慈禧太后派了太監來,頒賜親筆書畫摺扇一柄,銀子三千兩,袍褂衣料十二件,准吳永到內庫中,親自去挑選。接著,軍機處派人來通知「奉懿旨,吳永著仍伺候宮門差使。」 此時,湖廣總督張之洞,湖南巡撫俞廉之,在奏復吳永催餉辦理情形的摺子中,都有附片密保,吳永才堪大用。因此,兩宮定期正式召見。一起三個人,除了吳永以外,另外兩個是孫寶琦與徐世昌,出於慶王及袁世凱的密保。 吳永不知見過兩宮多少回,但這一次儀注不同,高坐在御案後面,手中執著寫明召見人員履歷的「綠頭簽」的慈禧太后,俯視一本正經,行禮報名的吳永,自覺滑稽,忍俊不禁,幾乎笑出聲來。 等退了朝,慈禧太后忍不住向李蓮英笑道:「吳永今天也上了場,正式行起大禮來,真像唱戲似的!」 這話與「奉旨以道員記名簡放」的喜信,同時傳入吳永耳中。感激之餘,頗思報答,因而想起張之洞的一段話。 張之洞是這樣說的:「這一次的禍端,起於大阿哥,釀成如此的大變,而此人還留在深宮,備位儲貳,何以平天下之心?況且禍根不除,宵小生心,又會釀成意外事故。他一天在宮中,則中外耳目,都不安,於將來和議,會增加無數障礙。因此,如今之計,亟宜發遣出宮。如果等洋人指明要求,更失國體,何不及早自動為之。老兄回到行在,最好先把這番意思,密奏皇太后,不妨道明,是張之洞的主張。只看老兄有沒有這個膽量?」 吳永膽量是有,但有當初奏保岑春煊而招致軍機不滿一事的前車之鑒,決定先問一問榮祿的意向。 於是找個能單獨相處的機會,吳永將張之洞的話,細細說了一遍,並又問道:「這件事我不能冒昧,能不能跟皇太后說,請中堂的示。」 榮祿一面坐著用橡皮管子抽鴉片,一面瞑目沉思,直到抽完三筒「長、黃、松」的煙泡,時隔十餘分鐘之久,方始張目開口。 「也可以說得!」榮祿慢慢點著頭,一臉籌思已熟的神情,「以你的地位、分際,倒是恰好。像我們就不便啟齒。」 吳永知道,這倒不是他怕碰釘子,是怕說了不見聽,以後就不便再說了。如今照他的看法,自己不但可以說,而且說了會有效,不由得勇氣大增。 「不過,你措詞要格外慎重,切戒魯莽。」 「是!」吳永加了一句:「當然不能當著皇上陳奏。」 「那還用說嗎?你好好用點心,奏准了,就是為國立了功,也幫了我們的忙。」 榮祿的鼓勵,自比張之洞的激勸更有力量,吳永從此一刻起,便以找尋機會,向慈禧太后進言,列為宮門伺候的第一件大事。 這天上午是慈禧太后單獨召見,問過一些瑣碎的事務,吳永發覺她神氣閒豫,頗有想聊聊閒天的意向,而左右恰好無人,認為這是個很好的機會,再不開口,等到何時? 於是他定定神,盡力保持著從容的語氣說:「臣此次從兩湖回來,聽到外面的輿論,似乎對於大阿哥,不免有閒話。」 「喔,」慈禧太后略有詫異之色,「外面說點甚麼?跟大阿哥有甚麼關係?」 「大阿哥隨侍皇太后左右,當然與朝政毫無關連。」吳永將心口相商,不知琢磨了多少遍的話,慢慢說了出來:「不過大家的看法,以為這一次的事情,總由大阿哥而起,如今仍舊留在宮裏,中外人民,不免胡亂揣測,就是在對外的交涉上,亦怕徒增妨礙。如果能夠遣出宮外,則東西各國,必定稱頌聖明,和約就容易就範了。臣在湖北的時候,張之洞亦這麼說,命臣奏明皇太后、皇上。張之洞又說,此中曲折,必在慈聖洞鑒之中,不必多奏,只是事事要皇太后親裁,太忙或者容易遺忘。只要一奏明瞭,皇太后定有下慰臣民、外安列邦的區處。」 後面這段話,措詞極其婉轉,亦很像張之洞的口吻,慈禧太后的臉色變得很嚴肅了!凝思了好一會,放低了聲音說:「這件事,你在甚麼人面前都不必提起!到了開封,我自有道理。」 「是!」吳永恭恭敬敬地答應,心裏在想,這張「無頭狀子」大概可以告准了。 辭出宮來,又將奏對的經過回想了一遍,慈禧太后雖有謹守慎密之諭,但對榮祿,應是唯一的例外。於是,吳永即刻謁見,要求摒絕從人,將此事的結果,秘密相告。 「很好!漁川,你這件事辦得很妥當。」榮祿又似自問,又似徵詢地說:「該怎麼酬庸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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