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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二


  說完,跨馬而去,留下一個愕然不知所對的吳永在那裏發愣。

  「漁川兄,上諭下來了,以後要請老兄多指教。」

  吳永轉臉一看,是新交的一個朋友俞啟元。此人是湖南巡撫俞廉之的兒子,而俞廉之是剛毅的門生,以此淵源,所以本來在京當司官的俞啟元,隨扈出關以來,一直跟在剛毅左右。此刻聽他的話,不知意何所指?吳永只有拱拱手,含含糊糊答道:「好說!好說!」

  「漁川兄!」俞啟元遞過一張紙來:「恐怕你還未看到上諭!」

  接來一看,上諭寫的是:「派岑春煊督辦前路糧台,吳永、俞啟元均著會辦前路糧台。」

  吳永恍然大悟。俞啟元這個會辦,必是剛毅所保,彼此成了同事,所以他才有「多指教」的話。便即答說:「好極、好極!以後要請老兄多多指點。說實在的,我在仕途上的閱歷很淺,只不過對人一片誠意而已。」

  「老兄的品格才具,佩服之至。不過,既然成了同事,而且這個差使很難辦,彼此休戚有關,我很放肆,有一句話,率直奉勸:『逢人只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吳永心中一動,「承教,承教!」他緊接著問:「老兄的話,必是有感而發?」

  「是!」俞啟元看一看左右,放低了聲音說:「聽說岑雲階跟你發了一頓脾氣。你道你真的以為是你給他扣了一個破沙鍋。非也!只是覺得他是藩司,你是縣官,恥於為你所薦,更怕你自恃督辦是你所保,心裏先存了個輕視他的念頭,不服調度,所以倒打一耙,來個下馬威!」

  「原來如此!」吳永失聲說道:「這不是遇見『中山狼』了嗎?」

  「反正遇事留心就是。」

  吳永失悔不已,怏怏上道。到了宣化府的雞鳴驛,王文韶派人來請,一見了面,便沉下臉來,大聲責備:「你保岑雲階當督辦,事先也要跟我們商量、商量,居然就進宮面奏了!你是不是覺得軍機是多餘的?」

  吳永一聽這話,大為惶恐,急忙分辯:「吳永錯了!不過決不敢如此狂妄,連軍機都不尊重。」

  「這也不去說它了。我只告訴你,此人苗性尚未退淨,如何能幹此正事?將來不知道會鬧出多少笑話來!你自己受累,是你自己引鬼進門,以後有甚麼麻煩,你不要來找我,我決不過問!」

  王文韶為人圓滑平和,此刻竟這樣子大發雷霆,足以想見對岑春煊的深惡痛絕。吳永轉念到此,才真正體認到自己幹了一件不但荒唐,而且窩囊的事,無端得罪了執政,而被保薦的岑春煊,猶復惡聲相向,這不太冤了嗎?

  不過,簾眷優隆,卻是方興未艾,一到宣化府就奉到上諭:「吳永著以知府留於本省候補,先換頂戴。」七品縣令一躍而為五品黃堂,總算可以稍酬連日的受氣受累。

  ***

  京裏最先挺身出來斡旋大局的,是總理衙門的總辦章京舒文,他是鑲黃旗的漢軍,在總理衙門的資格最深,與總稅務司赫德是知交,所以在聯軍破城的第二天,就有接觸。赫德告訴他說,各國公使都在找慶王,希望他出面談和。

  慶王已經隨兩宮出奔了。口外的消息不通,不知如何找他,就找到了,慶王不奉上諭,又何敢擅自回京,與洋人議和?凡此都是一時不能破除的窒礙。

  不過,無論如何舒文的行動是自由的,而且他的在東四牌樓九條胡同的住宅,已有日本兵自動前來站崗保護,因此,幸而未曾受辱被害的吏部尚書敬信、工部尚書裕德、侍郎那桐,都投奔在舒宅。最後又找到了卸任順天府尹陳夔龍,一起商量,先打聽到慶王因病留在懷來,隨即公議,聯銜具奏,請飭令慶王回京議和,許以便宜行事。

  「這樣說法不妥。」陳夔龍指出:「各國公使指名以慶王為交涉對手,萬一兩宮不諒,慶王處於嫌疑之地,不便自行陳請。豈非誤了大事?」

  然則如何措詞呢?陳夔龍以為不如據情奏請欽派親信大臣,會同慶王來京開議。大家都聽從他的主意,而且推他主稿,同時多方找大臣聯名會銜,結果是由東閣大學士昆岡領銜,依次為刑部尚書崇禮、裕德、敬信、宗室博善及阿克丹、那桐,殿後的是唯一的漢大臣陳夔龍。

  奏摺備妥,由吏部郎中樸壽專程赴懷來投遞。由於陳夔龍與慶王關係密切,所以另外附了一封信,說明原委,並建議處置辦法,請慶王派專差將原摺賷送行在,守候批覆。

  此時兩宮已經到了大同,正要啟鑾駐蹕太原,接到八大臣會銜的奏摺,慈禧太后大感欣慰,召見軍機,即時作了三個決定:第一、派慶王奕劻,即日馳回京城,便宜行事,毋庸再赴行在;第二、廷寄總稅務司赫德,內附發李鴻章即日到京議和的上諭一道,命赫德商請洋人兵輪,專送上海;第三、榮祿已有奏摺,退駐保定,再圖恢復,改派昆岡,至陳夔龍等八人,為留京辦事大臣。同時吩咐,給慶王的上諭,派載瀾專送懷來。

  等廷寄辦妥,慈禧太后將載瀾找了來,有話交代:「你跟奕劻說,要他吃這一趟辛苦,也是沒法子的事!他兩個女孩子跟在我身邊很好,他不必惦念,京裏現在還很亂,你把載振接了來,也省得他不放心!」

  「是!」載瀾答說:「奴才一定把載振接了來。」

  載振是慶王的長子。慈禧太后此舉,表面是體恤慶王,其實是防著他會出賣她,所以把載振帶在身邊,作為人質。

  慶王當然懂得其中的作用,冷笑一聲說道:「哼!這位老太太,還跟我耍這種手腕!何苦?」

  「話不是這麼說,慶叔!」載瀾的神色,極其鄭重:「洋人如果有甚麼要懲凶的話,你可千萬不能鬆口!」

  「你放心好了!我到京裏,只管維持市面,議和的事,等李少荃到京再談。」

  因此,慶王一進京,會同留京八大臣,在北城廣化寺見面時,開宗明義地表示:「談和等全權李大臣來,目前先談安定人心。」

  「是!」說得一口極好的中國話的赫德答說:「凡是能夠為百姓效勞的,鷺賓一定極力去辦。」鷺賓是赫德自取的別號。

  「筱石,」慶王轉臉對陳夔龍說:「你把商量好的幾件事說一說。」

  事先議定,向聯軍提出的要求,一共兩條:開放各城門,以便四鄉糧食蔬菜,照常進城;各國軍隊不得強佔民房,更不得姦淫擄掠。赫德一口答應,不過也提出了一個警告。

  「北京城內,有各國軍隊駐紮,治安無虞,可是近畿各州縣,聽說還有義和團勾結土匪、潰卒,胡作非為。各國對這種情形,嘖有煩言。這件事,希望中國地方官能夠切實負責,否則外國派兵清剿,玉石俱焚,我亦幫不上忙了。」

  「我知道了!」慶王很負責地說:「我通知順天府各屬,一律設防自衛。」

  接著談了些劫後見聞感慨,赫德告辭而去。慶王隨即叮囑陳夔龍,將這天會議的情形,專摺馳報行在。

  「有件事,我想可以加個附片。」昆岡說道:「徐蔭軒以身殉國,從容就義,應該附奏請恤!」

  「辦不到!」慶王勃然變色,拍著桌子,像吵架似地答覆昆岡:「徐桐可惜死得太晚了!他要早死幾天,何至有徐小雲論斬之事?」

  接著,慶王將當時如何會同榮祿,約請徐桐與崇綺想救徐用儀,如何崇綺已經同意,而徐桐峻拒的情形,細細說了一遍。

  「徐小雲一條命,實在是送在此人手裏的,倘使小雲不死,今天跟洋人交涉,豈不是多一把好手?」慶王再一次拍桌表示決心:「徐桐死了活該,我不能代他出奏請恤!」

  昆岡沒有想到碰這麼大一個釘子,雖覺難堪,無可申辯,好在經過這次大劫,衣冠掃地,臉皮也變得厚了,一笑自解,揖別各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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