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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一


  「對了!」剛毅接口說道:「至於辦前路糧台,實在非明敏練達如足下不可,時世艱難,上頭也知道的,稍有不到之處,決不會有甚麼責備。漁川,你勉為其難吧!」

  眾口一詞,勸慰勉勵,吳永無法,只得硬著頭皮,挑起這副千斤重擔。當天料理了啟蹕諸事,又處理了縣政與家務,擾攘終宵,等黎明跪送兩宮以後,隨即上馬打前站。

  第一站就是明英宗蒙塵之處的土木堡,此地像榆林堡一樣,本是一個驛站,這時不僅驛馬無存,驛丞逃得不知去向,而且堡內人煙斷絕,兩宮中午到此打尖,連茶水亦無著落。

  正在焦急無計之際,幸好宣化府派了人來接駕,備有食物,吳永如釋重負,匆匆交代過後,趕到二十里外的沙城去準備兩宮駐蹕。

  沙城仍是懷來縣的轄區,駐有巡檢,吳永前一天已派了人來通知,選定一處俗稱「東大寺」的古剎為行宮。部署粗定,大駕已到。送入東大寺後,連日勞頓,幾無寧時的吳永,已近乎癱瘓,連上馬的氣力都沒有了。

  「老爺,」他的跟班吳厚勸說:「不管怎麼樣,先歇一歇再說,病倒了,可是件不得了的事。」

  這話讓吳永悚然一驚。果真病倒了,不但無醫無藥,而且還不能不力疾從公,即令性命能保,差使一定幹不好。與其如此,則不如拚著受一頓責備,先找個地方將養一陣,好歹等精神稍稍恢復了再作道理。

  於是找了一座破廟,吳厚將馬褥子卸了下來,在廟內避風之處鋪好,讓吳永半坐半躺地休息。那知門外的一匹馬洩露了行蹤,不多一會,隨扈的各色人等都趕了來找吳永,要這,要那,吵鬧不休。

  就這時候,又來了一群士兵,為首的自道是武衛左軍,問吳永要糧餉之外,還要馬料。

  「你們看見的,土木堡空空如也,那裏來的糧餉馬料?」

  「你是糧台,幹甚麼的?」為首的那人橫眉怒目地說,「快想法子!說空話沒有用。」

  「快想法子!快、快!」另外有人在催,而且將手裏的刀一揚,大有威嚇之意。

  吳永本就積著滿腹的怨憤,經此一激,百脈僨張,將胸一挺,厲聲說道:「你們都是國家每年糜費大把餉銀養著的,養兵千日,用在一朝,那知道洋人一到,嚇得不戰而潰,以至於聖駕蒙塵,慘不可言!你們不想想自己的罪孽,到今日之下,還是這副魚肉百姓的態度!我奉旨辦糧只有一天,剛剛趕到這裏,甚麼都沒有佈置,那裏來的糧餉馬料?性命,倒有一條,隨你們怎麼處置好了!」

  說到這裏,連日所受的氣惱、委屈,以及種種可恥可痛的見聞,一起湧到心頭,不覺悲從中來,放聲大哭。

  這一哭身子就軟了,撲倒在地,只覺得哭得越響,心裏越舒服,淚如泉湧,自己都奇怪,一個人何能蓄積如許淚水。哭得力竭聲嘶,漸成抽噎,只聽吳厚在喊:「老爺、老爺!不要太傷心!」

  吳永收淚張目,入眼便有清涼之感,太監、王府護衛、士兵、京官等等一大群人走得一個不剩了。

  「人呢?」

  「都讓老爺這一哭,嚇跑了。」

  這是意料不到之事。吳永茫然半晌,漸漸能集中思慮了,心裏在想,此刻雖以一哭解圍,而來日大難,身無一文之餉,手無一旅之兵,何以為計?

  想來想去想到一個人。岑春煊手裏有五萬餉銀,如果肯借出來,可以暫救眉急,而且他還有步隊騎兵,彈壓散兵游勇,綽綽有餘。看此人性情雖然褊急,但總是伉爽任俠一路的人物,一定可以商量得通。

  吳永的盤算要想見諸事實,必得面奏允准。經過這兩天的閱歷,對於宮門的規矩,已頗瞭解,知道此時要見慈禧太后,非先經御前大臣這一關不可。因而直奔東大寺,找到了莊親王載勳,說有事面奏太后,請他帶領。

  載勳亦不問他要面奏的是甚麼事?只說:「明兒不行嗎?」

  「是!很急的事。」

  載勳不再多問,派人進去通報,不一會,李蓮英從角門中出來,訝異地低聲問道:「這時候還要請起嗎?」

  「喏,是他!」載勳指著吳永說:「有很急的事,要面奏。」

  「既然一定要見,我就上去回。」

  去不多久,另有個太監來「叫起」,載勳帶著吳永進了角門,遙遙望見慈禧太后捧著水煙袋,站在大雄寶殿正廊上等候。於是疾趨上面,載勳請個安說:「吳永有事面奏。」接著站起身來,回頭說道:「你說!」

  吳永先行禮,後陳奏:「臣蒙恩派為前路糧台,應竭犬馬之勞,不過臣是知縣,品級太低,向各省藩司行文催餉,在體制上諸多不便。就是發放官軍糧餉,行文發佈告,亦有許多為難之處。現在甘肅藩司岑春煊,率領馬步各營,隨駕北行。該藩司官職較高,向各省催餉,用平行的公事,易於措詞。可否仰懇明降諭旨,派岑春煊督辦糧台。臣請改作會辦,所有行宮一切事務,臣就可以專力伺候,不致耽誤了緊要差使。」

  慈禧太后不即發話,吸著水煙沉吟了好一會才開口:「你這個主意很好!明天早晨就有旨意。」接著又說:「載勳,你先下去。」

  「是!」載勳跪了安,揚長而去。

  「吳永,」慈禧太后很親切地說:「這一趟差使,真難為你,辦得很好。你很忠心,過幾天我有恩典。對於外面的情形,我很知道,皇帝亦沒有甚麼脾氣。差使如此為難,斷斷不至於有所挑剔。你儘管放心,不必著急。」

  這番溫語慰諭,體貼苦衷,不同泛泛。吳永想到王公大臣,下至伕役,從無一個人說這一句見情的話,相形之下,越覺得慈禧太后相待之厚,不由得感激涕零,取下大帽子,「鼕鼕」地在青石板地上碰了幾個響頭。

  「你的廚子周福,手藝很不壞,剛才吃的拉麵很好,炒肉絲亦很入味。我想帶著他一路走,不知道你肯不肯放他?」

  這亦是慈禧太后一種籠絡的手段,吳永當然臉上飛金,大為得意。不過,有件事卻不免令吳永覺得不是味道,周福賞了六品頂戴,在御膳房當差,而吳永這個知縣,不過七品官兒。

  得興一齊來!再有件事,不但使吳永大掃其興,而且深為失悔,自己是做得太魯莽了。

  這件魯莽之事,就是保薦岑春煊督辦糧台。首先岑春煊本人就「恩將仇報」,在東大寺山門口遇見吳永,他很生氣地怨責:「多謝你的抬舉。拿這麼個破沙鍋往我頭上套!讓我無緣無故受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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