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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〇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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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懷著滿腹疑懼的皇帝,開始細看慈禧太后親手交下來的,那一真一假的兩封信。真的一封看完,鬆了一口氣,因為那是指載漪想做太上皇而言,與己無干。 但是,那封假信,看不到幾行,皇帝剛鬆下的那口氣,又提了起來,一邊看一邊想,想自己應持的態度。 情形很複雜,如果腳步站不穩,不知會受甚麼罪?有此警惕,不免沉吟,慈禧太后卻又動疑了:「你覺得袁昶的話,很不錯似地,是不是?」她慢條斯理地問。 因為她的話慢,皇帝才不至於因為驚惶失措而答錯了話: 「袁昶簡直是胡說!一點兒道理都沒有。」 「就止是胡說嗎?」 顯然的,慈禧太后對於他對袁昶所作的批評,並不滿意,那就得再說重一點:「莠言亂政,不守臣道。」 「我看,他不知道安著甚麼心?」 「是!」皇帝想都不想地說:「居心叵測。」 「你可看得出來,他是在離間咱們娘兒倆!」 「可惡!」皇帝就像說相聲「捧哏」的一般,順嘴附和著: 「太可惡了!」 「如果他真的上個摺子,公然主張,也還不失為光明磊落,這樣子陰險,可真是死有餘辜。」慈禧太后緊接著說:「我早說過,今日無我,明日無你。只是你始終不能領悟我的意思。」 皇帝早就領悟了。不管慈禧太后說這話,是不是一種抓權不放的借口,而就事論事,這話應該解釋為如果不是慈禧太后「訓政」有權,能鎮得住載漪,大阿哥早就要奪位了。想到這平時早就想透了的一句話,他終於瞭然於自己應持的態度,就是與慈禧太后一致,緊靠著慈禧太后站,腳步一定穩當。 於是他立即跪了下來:「老佛爺處處衛護兒子,兒子豈能不知道?兒子再愚再蠢,也不能那樣子冥頑不靈。」他又說:「如今大局艱危,全靠老佛爺撐持,不管別人怎麼說,反正兒子只聽老佛爺的訓誨。」 「你總算心裏還明白。」慈禧太后點點頭是表示滿意的神情,「這兩封信,你看,怎麼處置?」 遇到這種有關係的事,皇帝從前年政變以來,一直不作主張,只循例答說:「請老佛爺作主。」 「我原以為這兩個人熟於洋務,等李鴻章來了,叫他們倆做個幫手。誰知道這兩個人勾結洋人,挾制君上,這跟私通外國的漢奸有甚麼兩樣?治亂世,用重典,再不能姑息了!」 「是!」 慈禧太后再一次點點頭,然後提高了聲音說:「蓮英伺候皇上寫硃諭。」 「喳!」 這種差使,他是伺候慣了的,最重要的是,硃諭一定得當著慈禧太后的面寫。事實上亦非當著面不可,因為皇帝的硃諭,不是她口授大意,便是乾脆唸一句,皇帝寫一句。 而這一次,慈禧太后卻並未開口,只把載漪呈上的一個稿子交了下來。皇帝接到手一看,心膽俱裂,不由得抬頭去望,只見慈禧太后臉板得一絲笑容都沒有。就這一副臉色,將他想為袁昶、許景澄求情的心思,硬壓了下去。 筆有千鈞,淚有滿眶,終於將一張硃諭寫完。一滴眼淚下落,還好,不是掉在硃筆上,不致使字跡漫漶。李蓮英在他側面,看得清清楚楚,心中老大不忍,急忙取一塊手巾交到皇帝手裏。 「請皇帝擦擦汗。」 語言跟舉動,都別有用意。話是說給慈禧太后聽的,表示硃諭上的水漬是汗,手巾則又不止於擦汗,主要的是供皇帝拭淚。 擦乾眼淚,皇帝轉身,雙手捧上硃諭,慈禧太后卻不接,只說:「你唸給我聽聽。」 「是!」聲音有些發抖。 李蓮英卻又趕緊捧上一杯調了蜜的菊花茶,「皇上先喝口水,潤潤喉。」說著,使個眼色,示意皇帝不可再發出抖顫的聲音。 皇帝微微頷首,喝口菊花茶,調一調呼吸,慢慢地唸道: 「吏部左侍郎許景澄、太常寺卿袁昶,屢次被人參奏,聲名惡劣。平日辦理洋務,各存私心。每遇召見時,任意妄奏,莠言亂政,且語多離間,有不忍言者,實屬大不敬!若不嚴行懲辦,何以整肅群僚?許景澄、袁昶,均著即行正法,以昭炯戒。欽此!」 「就這樣!」慈禧太后說:「你先收著,明天當面交給軍機。」 於是皇帝將那道硃諭,折好藏起,跪安退出,上軟轎回西苑時,將有一個機會可以跟李蓮英說話。他輕喊一聲:「諳達!」 這是滿洲話,凡是教皇帝、皇子騎射或者滿洲語文的旗人,都叫「諳達」,地位不如漢人的「師傅」,但也是一種尊稱。皇帝從小就是這樣叫李蓮英的,而李蓮英倒從不敢以諳達自居,聽得招呼,急急趨至轎前,俯身候旨。 「你派人告訴榮祿,明天一早無論如何得上朝。」 「是!」 李蓮英知道,皇帝的用意是希望榮祿能救袁昶跟許景澄。可是他不敢道破真相,也不敢轉述皇帝的口諭,只作為他自己的意思,派人到東廠胡同求見榮祿,說是:「李總管說『請中堂明天一早,無論如何得上朝』。」 就這一句話,害得榮祿睡不好覺,半夜裏便即起身,曙色初現,便即進宮,誰知還有比他更早的,是剛毅與趙舒翹,兩人都是笑容滿面,倒像有甚麼喜事似地。榮祿心中有事,懶怠去問,靠在籐椅上閉目養神。 「你看,」他聽見剛毅在說:「要不要通知徐楠士來待命?」 徐楠士就是徐桐的兒子徐承煜,從戊戌政變後,就當刑部左侍郎。召他進宮待命,想來必有大案交付刑部,這樣轉著念頭,再想到李蓮英的話,榮祿覺得非探問明白不可了。 要問,當然要問李蓮英。他找了個很能幹的蘇拉,秘密囑咐,即刻去打聽李蓮英現在何處?立等回話。不久,蘇拉回報,李蓮英是在榮壽堂西面的小屋中休息。 榮祿知道那間屋子,急急趕了去,一見面便拉他到一邊問道:「今天是不是要殺人?」 李蓮英點點頭:「是的。」 「殺誰?」 「中堂馬上就知道了。」 「蓮英,事到如今,你別吞吞吐吐了!你說要我無論如何進宮,現在不來了嗎?」榮祿心想,李蓮英與立山交好,大概是要殺立山,託自己來救,因而率直追問,「是不是立豫甫又出了甚麼亂子?」 「不是。」李蓮英躊躇了一下:「跟中堂說實話吧,大概是殺許景澄、袁昶。請中堂今天無論如何進宮的話,是皇上交代的。」 聽這話,榮祿拱拱手,轉身就走,剛出樂善堂,只見禮王世鐸,已經帶班進見,便即跟在他身後,一起入殿。 行完了禮,慈禧太后問道:「王文韶呢?今天沒有來?」 「是!」禮王答說,「他昨天中暑,今兒個請假。」 慈禧太后沒有再問,只說:「皇帝,你不是有硃諭要交下去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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