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高陽 > 胭脂井 | 上頁 下頁 |
| 九九 |
|
|
|
榮祿不答,將他與許景澄聯名的這個奏稿,鋪在棋桌上,正襟危坐地細讀,案由是「為密陳大臣信崇邪術,誤國殃民,請旨嚴懲禍首,以遏亂源而救危局」。一開頭幾句話就令人觸目驚心,說是「拳匪肇亂,甫經月餘,神京震動,四海響應,兵連禍結,牽掣全球,為千古未有之奇事,必釀成千古未有之奇禍!」又說,洪楊之亂,捻匪之禍,較之拳匪為患,則前者為「手足之疾」,後者為「腹心之疾」,所持的理由是:「髮匪、捻匪之亂,上自朝廷,下至閭閻,莫不知其為匪,而今之拳匪,竟有身為大員,謬視為義民,不肯以匪目之者,亦有知其為匪,不敢以匪加之者!無識至此,不特為各國所仇,且為各國所笑。」 只看這一段文章,榮祿便可想像得到,袁、許二人要參的是誰?且先不言,再往下看。 下面是駁義和團「扶清滅洋」之說。先設一問:「夫『扶清滅洋』四字,試問從何解說?謂我國家二百餘年深恩厚澤,浹於人心,食毛踐土者,思效力馳驅,以答覆載之德,斯可矣!若謂際茲國家多事,時局維艱,草野之民,具有大力能扶危而為安,『扶』者『傾』之對,能扶之,即能傾之。其心不可問,其言尤可誅!」 「說得痛快!道人所未道。而確為實情。」榮祿把手蓋在白摺子上:「爽秋,到現在為止,竟不知誰是匪首,亦不知誰在那班王公後面,發號施令?真正是千古奇事!」 「我倒略有所聞。聽說董星五有個拜把子的弟兄,叫甚麼李來中,隱在幕後,遙為指揮,並以洪秀全自命!『能扶之,即能傾之』這句話,我不是無因而發的。」 榮祿神色凜然地,深深點頭,沉思了一會,接著再往下看,就是指責禍首。首先被提出來的是毓賢,其次是裕祿,再次是董福祥。但此三人的「倒行逆施,肆無忌憚」,乃是「在廷諸臣,欺飾錮蔽,有以召之」,筆鋒一轉,誅伐真正的禍首,一共四個人,各有八個字的考語。 大學士徐桐,「素性糊塗,罔識利害」;協辦大學士剛毅,「比奸阿匪,頑固性成」;禮部尚書啟秀,「膠執己見,愚而自用」;刑部尚書趙舒翹,「居心狡猾,工於逢迎」。 對於徐桐、剛毅,尤為深惡痛絕,所以議論亦就格外激切,奏稿中說:「近日天津被陷,洋兵節節進逼,曾無拳匪能以邪術阻令前進。誠恐旬日之間,萬一九廟震驚,兆民塗炭,爾時作何景象?臣等設想近之,悲來填膺!而徐桐、剛毅等,談笑漏舟之中,晏然自得,一若仍以拳匪可作長城之恃。盈庭惘惘,如醉如癡,親而天潢貴胄,尊而師保樞密,大半尊奉拳匪,神而明之,甚至王公府第,聞亦設有拳壇。拳匪愚矣,更以愚徐桐、剛毅等,徐桐、剛毅等愚矣,更以愚王公。是徐桐、剛毅等,實為釀禍之樞紐。」 「實在是公論!」榮祿亦不覺悲憤了:「『談笑漏舟之中,晏然自得』,真是有這樣麻木不仁的人。然而——」他突然頓住,「等看完了再說。」 榮祿的意思是,罪魁禍首,應該還有載漪,不知此奏中又作何說法?且再看最後一段:「臣等愚謂:時至今日,間不容髮,非痛剿拳匪,無詞以止洋兵,非誅袒護拳匪之大臣,不足以剿拳匪!方匪初起利,何嘗敢抗旨辱官,毀壞官物,亦何敢持械焚劫,殺戮平民。自徐桐、剛毅等稱為義民,拳匪之勢益張,愚民之惑滋甚,無賴之聚愈眾。使去歲毓賢能力剿,該匪斷不致蔓延直隸;使今春裕祿能認真防堵,該匪亦不敢闖入京師;使徐桐、剛毅等不加以義民之稱,該匪尚不敢大肆焚掠殺戮之慘。推原禍首,罪有攸歸,應請旨將徐桐、剛毅、啟秀、趙舒翹、裕祿、毓賢、董福祥等,先治以重典。其餘袒護拳匪,與徐桐、剛毅等謬妄相若者,一律治以應得之罪,不得援議親議貴為之末減。」 看到這裏,榮祿忍不住了,「爽秋,文章是千古不磨的大文章。不過,你決不能上這個摺子!」他很關切也很直率地說: 「這個摺子,足以招來殺身之禍。」 「中堂,」袁昶平靜地說:「我最後幾句不說了?既上此奏,生死已置之度外。」 「最後怎麼說?」榮祿一面說,一面找到結尾數語,不自覺地唸出聲來:「庶各國恍然於從前縱匪肇釁,皆謬妄諸臣所為,並非國家本意,棄仇尋好,宗社無恙,然後誅臣等以謝徐桐、剛毅諸臣,臣等雖死,當含笑入地。」 等他唸完,袁昶正式表明:「這是我跟竹篔的由衷之言。」 「我知道,我知道!」榮祿彷彿很著急似地:「可是,你跟竹篔不能死!局勢快要有轉機了,等李少荃一進京,議和是他的事,剿匪是我的事。我有袁慰庭做幫手,不能不替少荃也留兩位作幫手。爽秋,你跟竹篔還有重責大任,不可妄自菲薄。說是給徐蔭軒、剛子良抵命,那不是輕於鴻毛?」 「中堂的期許愛護,我跟竹篔都很感激。不過,『此心匪石,不可轉也!』」 榮祿心想,袁昶與許景澄雖抱著必死之心,而與當年吳可讀先自裁,後上奏的情況,究竟有別。然則,他以奏稿相示的原因,亦就可以想像得到,無非作無言的叮囑,果真獲罪,希望他能仗義執言。 既然不能勸得他打消此舉,而又瞭解了他的本意,榮祿心裏便有主意了。「爽秋,」他說,「果然意不可回,但望能納我之諫,把這些『王公府第,聞亦設有拳壇』,『其餘袒護拳匪,與徐桐、剛毅等謬妄相若者,一律治以應得之罪,不得援議親議貴為之末減』等等,牽涉親貴的字樣拿掉。如何?」 袁昶想了一會答說:「中堂是出於愛護之心,我跟竹篔都感激得很,應該怎麼改,等我去跟竹篔斟酌。」 「好!」榮祿略停一下又說:「有句話明知說了無用,還是要說,這個摺子能不上,最好不上。」 「是!」袁昶起身一揖,「多謝中堂關愛之意。」 *** 結果,這個奏摺還是一字不改地遞了上去。袁昶與許景澄雖然知道不牽涉及於親貴,則在需要榮祿相救時,他比較好說話。但明明是端王載漪先縱容義和團,剛毅、毓賢等人,才敢放手大幹,如果僅劾大臣,不及親貴,明顯著是畏懼載漪的勢力,不但剛毅等人不會心服,清議亦會譏評,而這個奏摺也就變得毫無力量,徒成話柄了。 看完這個奏摺,慈禧太后只覺得心煩,一時想不出處置的辦法,索性推了下去,發交軍機議奏。不巧的是,禮王與榮祿都未入值,王文韶耳聾易歉,所以剛毅可以一手遮盡軍機處的耳目,只將有關係的趙舒翹悄悄約到一邊,低聲密商。 細看了原摺,趙舒翹面色沉重,默無一語,剛毅問道: 「要不要找『老道』去談一談?」 「老道」是徐桐的綽號。趙舒翹搖搖頭說:「不必!老道不會拿得出甚麼好主意,徒然張揚,僨事有餘。等咱們商量好了對付的辦法,告訴他怎麼做就行了。」 「那麼,你看怎麼辦呢?」 「這不能招架,要反擊!」 「著!」剛毅猛然擊桌,「他要咱們的命,咱們得先要了他們的命。」 「是!」趙舒翹說,「咱們得要好好佈置一番,謀定後動,一擊不中就壞了!」 「『一擊不中就壞了,一擊不中就壞了!』」剛毅起身蹀躞,喃喃自語。好久,才站住腳說:「我看,咱們得找點他們私通外國的證據。」 「私通外國的證據不容易找,有樣東西能找得,可就很有用了。」趙舒翹壓低了聲音說:「袁爽秋給過慶王一封信,說是『端郡王所居勢位,與醇賢親王相同,尤當善處嫌疑之地。』這話,不就跡近離間了嗎?」 「這怎麼是離間?」剛毅用手指敲敲太陽穴:「天太熱,腦袋發脹,我的腦筋轉不過來了。」 「中堂請想,當年今上入承大統的時候,老醇王因為本生父之尊,怕干政成了太上皇,辭卸一切差使,以避嫌疑。如今端王是大阿哥的本生父,情形跟老醇王差不多,所謂『善處嫌疑之地』,意思就是讓端王學老醇王的樣,退歸藩邸,不預政務。」 「啊,啊!你一說就容易明白了。」 「這還是就表面而論,其實內中還有文章。」趙舒翹略停一下說:「往深處看,等於在皇太后前告一狀,說端王想當太上皇。這不是離間是甚麼?」 「對!對!有理,太有理了!」 「不僅此也,還有。」 「還有?」剛毅越覺得有趣味:「快,快,請快說。」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