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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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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人此時對義和團已是不敢不信,不敢不怕,所以一見佈告,從金湯橋的東天仙茶園開始,沿海河西岸到老龍頭火車站的店面住家,毫無例外地閉門的閉門,走避的走避。但馬玉昆的隊伍亦駐在這一帶,自然不理會這張佈告,反而有好些士兵,特意挑高處或者視野廣闊的地方去作壁上觀。 但看到的只是遠處洋兵的嚴密警戒,直到黃昏日落,始終未見義和團出擊。而第二天一早卻紛紛傳言,有所解釋,據義和團說,這天是東南風,不利於軍,要家家向東南方面,焚香禱告,轉東風為西北風,便是大破洋人之時。 有人拿這話去告訴馬玉昆,他聽罷大笑,「今天六月初四,東南風要轉西北風,起碼還得兩三個月。」他說,「咱們別信他那一套鬼話,自己幹自己的。」 於是馬玉昆下令構築工事,用土堆成好幾座炮台,安設小炮,架炮測距,不忙著出戰。 可是市面上傳說紛紜,說馬玉昆如何如何打了勝仗。義和團相形見絀,威望大損,張德成覺得很不是滋味,決定去拜訪馬玉昆,設法找面子回來。 提督是一品武將,但張德成的派頭也不小,坐著裕祿所派來的綠呢大轎,到得馬玉昆的行台,先著人投帖,直到馬玉昆出來迎接,方始下轎。 「三元,」張德成大聲喊著,就像久不見面的老朋友似地,「你那一天到的,怎麼不來看我?你我在天津都是客,俗語說:『行客拜坐客。』你不先來看我,是你不對!」馬玉昆一愣,心裏也有點生氣,與此人素昧平生,怎麼這樣子說話?本待放下臉來斥責,繼而轉念,他是故意套近乎,為自己妝點面子。此人雖不足取,手下有好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義和團,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自己得罪了他,要防他緊要關頭掣肘搗亂。為了免除後顧之憂,說不得只好委屈自己了。 於是,他臉上堆起笑容,拱拱手說:「失禮,失禮!正要跟張老師去請教,不想反倒勞你的駕。請裏面坐,好好商量破敵之計。」 「是啊!不是為商量破敵之計,我還不來呢!」說罷,伸出一隻手來,馬玉昆不能不理,張德成如戲台上所謂的「你我挽手同行」,大搖大擺,像走台步似地,牽著馬玉昆,往裏走去。 坐定下來,少不得還有幾句寒暄,及至談入正題,張德成自然大吹大擂一番。說的話荒謬絕倫,但意氣豪邁,不由得就使馬玉昆在心裏浮起這樣一個想法:「這小子,莫非真的有一套?」 「三元,」張德成話鋒一轉:「不是我攔你的高興,我看見你安的炮位了,沒有用!要說炮,你敵不過洋人,洋炮多,而且準。天津城裏凡是緊要地方,都讓紫竹林過來的炮彈打中了。你這幾個炮位,遲早也得毀掉,白費工夫!」 「那麼,張老師,不用炮攻,用甚麼?」 於是馬玉昆以開玩笑的口吻,要求張德成作法,將洋人的大炮閉住。早有這麼一個說法,義和團的法術,能使炮管炸裂,或者將炮口封閉,失去效用,馬玉昆並不相信,故意出這麼一個難題,意在調侃。 誰知張德成大言不慚,「好!」他拍胸應承:「我把洋人的炮,閉六個時辰。」 「你能拿洋人的炮,閉六個時辰,」馬玉昆立即接口:「我就能把洋人一掃而光。」 「一言為定!」張德成倏地起立,「就此告辭。」 馬玉昆一笑置之,依舊只管自己料理防務,並與駐軍南郊八里台,一面須防備義和團偷襲,一面與紫竹林各國聯軍不時接戰的聶士成取得聯絡。一夜過去,早將與張德成開玩笑的約定,拋在九霄雲外,那知張德成居然派人來質問,問馬玉昆,可是已將洋人一掃而光了? 「不錯!」馬玉昆答說:「我說過這話。不過那得張老師先將洋人的炮閉住啊!」 「是的。張老師已將洋人的炮閉住了。」 「甚麼時候?」 「昨天晚上。」 馬玉昆愕然。心裏大為氣憤,可是無法與來人爭辯。入夜聯軍停戰不開炮,張德成便作為他的功勞,那不太取巧了?「去你娘的!」馬玉昆將來人轟走:「你們拿這些唬人的花樣來開老子的玩笑!」 來人狼狽而去,馬玉昆餘怒未已,很想去見總督裕祿,揭穿義和團的騙局。左右有人勸他,說裕祿已自陷於義和團的「迷魂陣」中,無法回頭了,幾次奏報,義和團如何忠勇,如何神奇,如何殺了洋人多少萬?而且還奏保張德成、曹福田「堪以大用」。這兩個人在總督衙門來去自如,裕祿奉若神明。 在這種情形之下,試問,進言有何用處? 從關外來的馬玉昆,聽得這些話,詫為奇聞,同時也不免洩氣,絕望地輕聲自語:「天津保不住了!」 *** 京官逃的逃,躲的躲,或者衙門被毀,或者道路不通,一切公務,無形廢弛,亦沒有那個衙門的堂官,再對部屬認真考勤。唯一的例外是翰林院。 翰林院為甘軍一火而焚,不知有多少清流名士,痛心疾首,但掌院學士徐桐並不以為意,借了內城祖家街的鑲黃旗官學,作為翰林院臨時的院址,出知單通知所有的翰林,照常辦事,但奉召而至的,十不得一。 徐桐非常生氣,吩咐典籍廳取本衙門的名冊來,逐一查問。名冊所列,除了東閣大學士昆岡與他本人所兼的掌院學士名銜以外,第一行就是「日講起注官侍讀學士黃思永」,恰好是他所深惡痛絕的人。 這黃思永字慎之,籍隸江蘇江寧,光緒六年的狀元。雖為翰林,善於營商,道學家口不言利,已為徐桐所輕視,更壞的是好談洋務,更犯了他的大忌。所以放眼一望,不見黃思永的影子,便即厲聲問道:「黃慎之呢?」 「送家眷到通州去了。」 「告假了沒有?」 「告了假了。」 「假期滿了沒有?」徐桐繼續追問。 「昨天滿的。」 「昨天滿的,」徐桐越發聲色俱厲,「何以不回京銷假?」 有個編修叫嚴修,字范蓀,天津人,是徐桐會試的門生,忍不住開口:「老師,黃慎之已經回京了。聽說昨晚上有義和團到他家,說是『莊王請黃狀元有話談』,不由分說,架著就走,至今下落不明。請老師作主。」 徐桐愣了一下,方始明白,黃思永好談洋務,為義和團當作「二毛子」,架到莊王府,神前焚表,吉凶難卜。心想: 「這是他自作自受,何能為他作主?」 於是想了一下,用訓飭的語氣答道:「既知到莊王府,怎麼又說下落不明?你少管閒事!」 「老師!這個閒事,您老可不能不管!也是您老的門生,奉命出差,路上讓義和團搶劫一空,狼狽不堪。」嚴修抗聲說道:「這樣下去,不待外敵,先自傾其國了。」 「是何言歟!」徐桐勃然變色,「你倒是說的誰?」 「駱公驌。」 此人亦是一位狀元,名叫駱成驤,四川資州人。他是光緒二十一年乙未的狀元,亦是徐桐會試的門生。殿試的名次本來列為第三,應該是探花,由於他的策論中有兩句話:「君憂臣辱;君辱臣死」,而其時正當甲午大敗之後,皇帝感時撫事,認為駱成驤血性過人,特地親手拔置第一,照例授職翰林院修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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