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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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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見老佛爺。」 「這會兒,」崔玉貴看看當空的烈日,「老佛爺正歇息——」 「要見!」董福祥搶著說:「非見不可!」 「好吧!」崔玉貴問道:「見老佛爺,是甚麼事?能不能跟我先說一說。」 「一下子也說不清楚。回頭你就知道了。」 崔玉貴的樣子很傲慢自大,其實倒是了事來的,誰知董福祥全然不知好歹。便微微冷笑著說:「我替你去回,老佛爺見不見可不知道!」接著又向那小太監吩咐:「到宮門上去問一問,是誰該班?差使越當越回去了!」意思是責怪宮門口不該擅放董福祥入內。 說完,崔玉貴悄然入殿,正在作畫的慈禧太后,聽得簾鉤聲響,頭也不抬地問:「是誰在外面嚷嚷?」 「回老佛爺的話,是甘軍統領董福祥,一個勁兒說要見老佛爺,奴才問他甚麼事,他不肯說。」 「是他!」慈禧太后放下畫筆,平靜地說:「叫他進來!」 皇極殿的規制如乾清宮,東西各有暖閣。西暖閣作了慈禧太后習畫與休息之處,召見是在東暖閣,董福祥進殿磕了頭,還未陳奏,慈禧太后卻先開口了: 「董福祥,你是來奏報攻使館的消息?」 「不是——」 「好啊!」慈禧太后不容他畢其詞,便即打斷:「我以為你是來奏報使館已經攻了下來呢!從上個月到今天,總聽你奏過十次了,使館一攻就破,那知道人家到今天還是好好兒的!」 迎頭一個軟釘子,碰得董福祥暈頭轉向,定定神說:「奴才有下情上奏,使館攻不下來,不是奴才的過失。」 「是誰的呢?」 「榮祿!」董福祥想起榮祿的神態,不由得激動了:「奴才求見老佛爺,是參劾大學士榮祿,他是漢奸,只幫洋人。奴才奉旨,滅盡洋人,請慈命把他革職。他武衛軍有大炮,如果用來攻使館,立即片瓦不留。奴才跟他借炮,他說甚麼也不肯借,還說那怕有老佛爺的懿旨,亦不管用!」 最後這句話,是董福祥自己加上去的。原意在挑撥煽動,希望激怒慈禧太后,那知弄巧成拙,慈禧太后一聽就知道他在撒謊。榮祿的忠誠是不知道經過多少次考查試驗過的。當著她的面,他也許會據理力爭,而在他人面前,榮祿從不曾說過一字半句輕視懿旨的話。相反地,她不止一次接到報告,說榮祿曾向最親密的人表示:「老佛爺也許有想不到的地方,不過只要吩咐下來,不論怎麼樣都得照辦,不能打一點折扣。」 照此情形,何能向董福祥說,有懿旨亦不管用? 一句話不真,便顯得所有的話都是撒謊,慈禧太后厲聲喝道:「不准你再說話!你是強盜出身,朝廷用你,不過叫你將功贖罪。像你這狂妄的樣子,目無朝廷,仍舊不脫強盜的行徑,大約是活得不耐煩了!出去!以後不奉旨意,擅自闖了進來,你知道不知道,該當何罪?」 說完,慈禧太后起身便走,出東暖閣回西暖閣,董福祥既惱且恨,然而無可如何。 回到設在戶部衙門的「中軍大帳」,董福祥越想越氣惱,下令將設在崇文門的老式開花炮,向西移動,逼近德國使館,連續猛轟,結果德國兵不支而退,但設在德國公使館與俱樂部之間的「槍樓」,雖被開花炮彈的彈片炸得「遍體鱗傷」,而鋼筋水泥的架子,卻猶完好如初,居高臨下,一槍一個,迫得甘軍無法逼近,防線仍能守住。 可是西線的美國兵,一見勢頭不妙,撤而往北。這一下,各國公使大起恐慌,在英國使館連夜召集會議,一致主張,應該恢復原有的防線。美國的司令官阿姆斯丹,表示獨力難支,要求支援,於是英國、俄國各派出十來個人,而實力仍嫌單薄,便再招募「志願軍」。各國使館的文員,投筆從戎,組成了一支六十個人的「聯軍」。 第二天黎明時分,阿姆斯丹率領「聯軍」回到南御河橋以西,一看情況如舊,美軍雖已「棄地」,甘軍卻並未「佔領」。因此,阿姆斯丹兵不血刃地「恢復」了「失土」。 ▼第十二章 進攻使館區歸甘軍負責,破西什庫則是義和團的事。但法術無靈,死傷纍纍,剛毅先還短衣腰刀,親臨督戰,後來因為受不住令人欲嘔的屍臭,也就知難而退。不過,每天都要到莊王府探問消息,大師兄總是毫不在意地說: 「鎮物太多!教堂頂樓,不知道有多少光臀女人,把法術衝破了!」 「這一說,西什庫教堂是攻不下來了?」 「那有這話!」大師兄依然若無其事地:「破起來快得很!」 「很」字剛剛出口,大師兄的神色突然變了,眼光發直,雙唇緊閉,慢慢地眼睛閉上,神遊太虛去了。 好一會,大師兄方始張開眼來,慢慢搖著頭說:「不好,很不好!虎神營有漢奸!」 虎神營已是載漪的子弟兵,其中居然有漢奸,豈不駭人聽聞?而大師兄的語氣卻不像猜測之詞。 「那麼是誰呢?」 「此刻不能說。這也是天機,不可洩漏,到時候自見分曉。」 第二天就見分曉。虎神營一個管炮的翼長,名叫阿克丹,字介臣,本來是教民,為義和團一擁而上,縛住雙臂,斬於陣前。據義和團說,阿克丹與西什庫教堂的洋人已有勾結,倒轉炮口預備轟自己人,所以用軍法處斬。 「這不像話!」趙舒翹向剛毅說:「倒戈自然應該軍法從事,可是總不能讓義和團來執虎神營的法。而況翼長是二品大員,不經審問,遽爾斬決,也有傷朝廷的體制。」 剛毅默然。好久,嘆口氣說:「騎虎難下了。」 「中堂應該跟端王提一聲,得想個法子約束才好!」 「約束?談何容易。如今東城是甘軍的天下,西城是義和團的世界,再下去,只怕連大內都難得清淨。」剛毅咬一咬牙,作出破釜沉舟的姿態:「如今沒有別的話說,只有一條路走到底,硬闖才能闖出頭。」 「怎麼闖法?」趙舒翹覺得有句話如骨鯁在喉,不管是不是中聽,都非吐出來不可:「就算把使館踏平,西什庫教堂燒光,又能怎麼樣,還能擋得住洋人不在大沽口上岸?」 「上岸就把他們截回去。天津一定能守得住,守得住天津就不要緊。」 趙舒翹說不下去了。唯有寄望於馬玉昆與聶士成,能夠守得住天津。 *** 以浙江提督的官銜,暫時統帶武衛左軍的馬玉昆,是六月初三由錦州到天津的。隨帶馬步軍七營,駐紮河東,只住民家空房,凡是上了鎖或有人住的房間,一概不准入內,亦不准士兵在街上隨便遊蕩。天津人久苦於義和團的蠻橫騷擾,一見有這樣一支有軍紀的軍隊,衷心感動,所以對馬玉昆大為捧場,到處都有人在說:「洋人只怕馬三元,他一到了,洋人無路可走了。」馬三元就是馬玉昆,他的別號又叫珊園。 就在這天,張德成與曹福田會銜出了一張告示,說是「初三日與洋人合仗,從興隆街至老龍頭,所有住戶鋪面,皆須一律騰淨,不然恐有妨礙。」這一帶在海河東岸,鐵路以西,為各國的租界,統名紫竹林,猶如京師東交民巷,為義和團攻擊的主要目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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