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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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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下,榮祿愣住了。原來屍首及棺木不准進城,載明會典,懸為禁例,那怕一品大員,在任病歿,盤靈回籍安葬,亦須奉有特旨,才准進城。何況是京城,禁例更嚴,未經奏准,誰也不敢擅自作主,准將杉山彬的遺屍抬入內城。 「這件事倒為難了!我看,」榮祿答說,「非奏明不可了。」 「一奏,就得細說原委,是不是據實上聞。」慶王問道,「牽涉到武衛軍,得問問你的意思。」 「不要緊!」榮祿回答得很切實,「請王爺據實回奏,慈聖如果怪我約束不嚴,我恰好有話好說。」 「那就是了。」慶王點點頭,沉默了一會,微喟著說,「這局面再鬧下去,怎麼得了?仲華,你我的處境,越來越難,得要找個把得力的人來分著挑挑擔子。」 「是啊!」榮祿試探著問,「王爺心目中可有人?」 「你看,李少荃如何?」 榮祿心中一動,暗地裏思量,莫非自己造膝密陳,一面派袁世凱剿義和團,一面召李鴻章來辦各國的交涉這件事,慶王已有所聞?果然如此,他心裏一定很不舒服。洋務如今是他在管,建議召李鴻章入京,卻又置他於何地?這樣想著,便有了一個決定,不管他知不知道這件事,自己決不可透露,倘或他已有所聞而問起,自己亦不能承認。 他這樣沉默著,慶王當他是同意的表示,便又說道:「只怕少荃不肯來。」 「何以見得?」 「剛剛實授兩廣總督,他總不能帶著總督的大印到京裏來辦事吧?」 「那,」榮祿心中又一動,故意問道,「可又如何處置呢?」 「除非調直督。不過直督不兼北洋,他恐又不肯,要兼則萬無此理。」 榮祿不知這話是出自他的本心,還是有意試探?只覺得自己該有個明確的表示,「如今的北洋,已不是少荃手裏的北洋。」他說,「今非昔比,有名無實,只為慈聖一定要交給我,我不能不頂著石臼做戲,倘有少荃來接手,求之不得!」 這意思是很明白的,除非慈禧太后有旨意,他決不會交出兵權。慶王聽得這話,不免失悔,無端引起誤會,始料不及,而要解釋,卻又不知如何措詞。 見此光景,榮祿亦有悔意,話其實不必說得這麼明顯,倒像負氣似地,未免失態。 「仲華,」慶王突然問道:「如果跟洋人開了仗,怎麼辦?」 「怎麼能開仗!」榮祿脫口相答,神色嚴重,「拿甚麼跟人家拚?」 「我也是這麼想。無奈執迷不悟的人太多,而且都在風頭上。靠你我從中調停,實在吃力得很。仲華,我有個想法,不知行不行,託立豫甫或者甚麼人跟蓮英去說,能勸得慈聖回心轉意,好好管一管端老二,化干戈為玉帛,咱們湊個幾百吊銀子送他。你看,這個主意成不成?」 一吊一千,幾百吊就是幾十萬,榮祿咋舌答說:「王爺你可真大方!」 「實在是甚麼法子都想到了,只好考慮下策。」 「王爺別急,別亂了步驟!等我來想法子,也許兩三天以內,就有轉機。只是各國公使,務必請王爺設法安撫,他們多讓一步,咱們說話也容易些。」 「我原是這麼在做。如今只盼端老二心地能稍微明白些就好了。」 「那只怕是妄想!」榮祿萬感交集,歸結於一句話:「咱們盡人事,聽天命。」 等慶王一走,榮祿再次召集幕僚密議。這次不是漫無邊際地談論,著重兩件事:一件是各國的態度,派兵入京到底是為了保護使館,還是另有企圖;一件是對付董福祥的態度,是榮祿仍以武衛軍統帥的身分,直接下令,加以約束,還是奏請慈禧太后,用上諭來指揮。 第一件事比較好辦。為了對抗李鴻章派在上海的盛宣懷,榮祿亦有一名「坐探」在江蘇,此人是福建上杭人,名叫羅嘉傑,他的頭銜是「蘇松常鎮太糧儲道,分巡蘇州,兼管水利」,簡稱「江蘇糧道」,或者「蘇州道」。羅嘉傑平時對洋務亦頗留意,兼以蘇州居江寧、上海之間,消息靈通,常有密信寄到榮祿那裏,無論報告洋務,或者兩江官場的動態,多半不差,所以頗得榮祿的信任。此時決定立刻拍發一個密電,要羅嘉傑即時從上海方面探聽各國對華的意向,從速回復。 第二件事,大家的看法不一,有的認為榮祿兵權在握,不妨出以堂堂正正的命令,加以約束,有的認為董福祥跋扈難制,倘仗著有端王撐腰,不受羈勒,豈非傷了面子? 各有各的道理,榮祿一時委決不下,只能定下一個相機行事的宗旨。 *** 第二天一早到軍機處,大家首先要談的,當然是日本公使館書記生杉山彬被害一事。照道理說,這是一件大事,非奏明請旨不可,但洋務本由慶王掌管,現在總理衙門又加派了端王管理,政出多門,無所適從,那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暫且不奏,看慶王或端王奏聞了再說。 「兩王都來了,不知道『請起』沒有?」王文韶說,「最好派個人去打聽一下。」 蘇拉去打聽了來報,慶王來了,端王也來了,端王還帶來了董福祥,預備請慈禧太后召見。此刻是慶王「請起」,上去已好一會了。 *** 慶王跪安退出勤政殿,緊接著是端王進殿請安。天氣太熱,走得又急,磕完頭不住用衣袖抹著額上黃豆大的汗珠。這是件失儀的事,但慈禧太后並未呵責,一則沒有心思去顧這些細節,再則端王近來類此失儀的言語舉動很多,呵不勝呵了。 「董福祥的兵,怎麼殺了日本公使館的書記生?」慈禧太后是責備的語氣,「別的你不懂,聽戲總聽過,不有一句話:兩國交兵,不斬來使!」 「回老佛爺的話,奸細不殺殺誰?那個矮鬼,沒事出永定門幹甚麼?是到馬家堡去接應天津的洋兵。如果讓他接上了頭,京裏的虛實都告訴了洋兵,咱們就先輸一著了。」 聽著倒也有些道理,慈禧太后轉臉對皇帝說:「論起來倒也是情有可原。」 「是!」從前年八月以來,一向不開口的皇帝,忽然有了意見,「話雖如此,不該殺他,一殺,就變成咱們沒有理了。」 一聽這話,端王接口就說:「跟洋人講甚麼理?」 這下讓慈禧太后抓住機會了。就這兩三天,從趙舒翹回京,涿州有消息傳來,說欽派大員亦一無作為以後,端王便有驕慢跋扈之色,慈禧太后很想教訓他一下,此時正好借題發揮,「不准跟皇上頂撞!」她沉下臉來說:「你越來越沒有規矩了。」 端王一愣,不能不應一聲:「奴才不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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