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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來,來!余老闆,」這回是劉禿子招呼,「跟我來。」

  進了賽金花所住的那座院子,他指一指北屋,轉身而去。

  余莊兒穿過天井,上了台階,照例咳嗽一聲,然後逕自推門而入。北屋是裏外兩間,外間客座,裏間臥室,從棉門簾中透出陣陣鴉片煙味,不用說「曹老爺」是在裏面等。

  等一掀門簾,余莊兒愣住了。那裏有甚麼曹老爺,是個三十左右的艷婦躺在煙盤旁邊。莫非是走錯地方了?這樣想著,趕緊將跨進去的一條腿又縮了回來。

  「玉琴,幹嗎走呀?過來!」

  這讓余莊兒更為困惑,站住身子問道:「這是曹老爺的屋子?」

  「是啊!」

  「請問,曹老爺呢?」

  賽金花格格地笑了,笑停了說:「我就是曹老爺。怎麼著,你沒有想到吧?」

  余莊兒不答,躊躇了一會,決定留下來。為的是好奇,先要弄清楚這位「曹老爺」是何身分,再要看這位「曹老爺」拿自己怎麼樣?

  於是,他笑一笑,在椅子上坐了下來,「真的管你叫曹老爺?」他問。

  「店裏叫我賽二爺。我本名叫夢蘭,你就叫我名字好了。」

  一說曹夢蘭,余莊兒想起來了,失聲說道:

  「原來是狀元夫人!」

  賽金花笑笑不答,指一指煙盤對面說:「來,躺著!替我燒一口。」

  「相公」伺候「老斗」,燒煙泡是份內之事。余莊兒心裏很不情願,故意拿北方「優不狎娼」的規矩作借口,歉然笑道:「賽二爺,我們的行規,可不興這個!」

  賽金花一聽就明白了,他是故意倒過來說,心中冷笑:你別昏頭!你當你自己是嫖客?這樣想著,便隨手拉開梳妝台,兩指拈起一張二十兩的銀票,遞了過去。

  「你這是——?」余莊兒愕然。

  賽金花斜睨微笑,「叫條子不就得開銷嗎?」她說。

  這是很不客氣的話。但余莊兒不敢駁她,京裏優不如妓。道光以前,相公見了妓女,得請安叫「姑姑」,如今的規矩雖不似前,但果然認起真來,余莊兒在理上要輸。而況,賽金花此刻又是以「曹老爺」的身分叫條子,情況更自不同。余莊兒無奈,只好道謝接下。

  一接了銀票,便得照伺候老斗的例規行事。余莊兒撩袍上炕,拈起標籤子,燒好一個「黃、鬆、高」的煙泡,裝上煙斗,然後從袖子裏抽出一塊雪白的紡綢手絹,抖開了擦一擦煙嘴,才將煙槍隔著燈遞到賽金花唇邊。

  賽金花並沒有癮,備著煙盤只為待客方便,就是要余莊兒打煙,亦不過藉故安排一個同臥並首的機會。因此,幾筒煙一口都沒有吸下肚,噴得滿屋子煙霧騰騰,卻將余莊兒的癮頭勾了起來。

  「你真是糟蹋糧食!」他笑著說。

  「原是抽著好玩!」賽金花問:「你呢?」

  「我是煙嗓。」

  「那,你抽!」

  余莊兒巴不得這一句。用極乾淨俐落的手法,一連抽了八筒,不好意思再抽了。

  「你說你是煙嗓,這會過足了癮,唱一段我聽,行不行?」

  「怎麼不行?不過,沒有弦子,乾唱也不好聽。」

  「那就小嗓子哼一段。」

  余莊兒想了一下說:「我來一段『醉酒』。這齣戲與眾不同,調門要低才夠味。」

  哼了兩句,發了戲癮,余莊兒起身一面唱,一面做身段。一雙眼似張似閉,飄來飄去,刻盡醉酒楊妃的蕩漾春心,將賽金花勾得有些失魂落魄了。

  看看是時候了,余莊兒一個反身銜杯的身段,從背後彎過腰去,「噗」地一口吹滅了煙燈。

  ***

  從這天起,賽金花跟余莊兒兩三天就得會一次面,每會必得關上好半天的房門。日子一久,梨園中誰都知道,余莊兒做了「狀元夫人」的面首了。

  賽金花一半是喜愛余莊兒矯捷的武旦身段,一半也是有意籠絡,賠身子、賠工夫之外,還賠上了好些銀子。於是余莊兒死心塌地,為她逢人揄揚,其中有兩個他的老斗,被說動了心,都願一親芳澤。一個與他同姓,名叫余誠格,安徽望江縣人,光緒十五年己丑的翰林,開坊補山東道監察御史才兩年,已經參了好些人。御史除了「彈舉官邪、敷陳治道」的本職以外,各道有不同的職掌,山東道「稽察刑部、太醫院、總督河道、催比五城命盜案牘緝捕之事」,正管著地方治安,所以不但刑部、神機營、步軍統領衙門、大興,宛平兩縣,以及五城兵馬司要買他的賬,連地面上權威赫赫的巡城御史,亦不能不禮讓他三分。因此,八大胡同與所有的戲館、酒樓、旅店,提起「余都老爺」無不畏憚。

  再有一個就是立山。他跟余誠格是所謂「水陸並行」的嫖友,不過平時各挑相好,互不侵犯,這回卻走到一條道兒上來了。當然,在宏興店的余誠格之與立山,猶如在口袋底的載瀾之與立山。不過,賽金花的手腕雖不遜於綠雲,無奈築在宏興店的香巢不如綠雲那裏寬敞,因此,常有不期而遇的時候。好在,彼此都不願得罪對方,望影相避,還不致出現過於尷尬的場面。

  ***

  這天是余誠格先到。大年三十並無訪艷的興致,是特為躲債來的,不過既然來了,少不得溫存一番。那知就在這時候,立山撞了來,賽金花的假母曹大娘趕緊將他在外間攔住。

  見此光景,立山心裏就很不舒服,氣沖沖地問道:「誰在裏面?」

  「還不是您老的朋友,余都老爺!」曹大娘低聲說道:「立大人,因為是您老的好朋友,所以我們姑娘——」

  一語未畢,立山發了旗人的「驃勁」,一拍桌子罵道:「甚麼混賬王八蛋的狗朋友!大青白日就堂而皇之地來割朋友的靴腰子!有這個情理沒有?」

  曹大娘想不到他發這麼大的脾氣,急忙又陪著笑臉說:「只因您老是熟客,不比余都老爺不常來,所以請您老迴避他一會,時候還早,回頭再請過來。若說余老要割靴腰子,您老想,我們姑娘肯嗎?」

  激動的立山,心浮氣粗,聽得上半段話,已忍不住盛怒,根本就不會再聽下半段,當時跳了起來,戟指頓足地大罵:「死沒良心的婊子!看我拿片子叫坊官把你們這伙轟出去,不准在京裏住!真是好沒良心的王八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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