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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可是,這個非常的舉動,慈禧太后拿定主意,非榮祿亦贊成不能辦!因此,他便成了眾矢之的。剛毅、啟秀、趙舒翹每天拿話擠他,要他鬆口,以一敵三,幾有無法招架之勢。而慈禧太后單獨召見時,談及此事,口風亦一次比一次緊,先是勸導,繼而期望,最近則頗有責備的話。看起來再拂「慈聖」之意,怕會惹起盛怒,幾十年辛苦培養的「簾眷」,毀於一旦。政柄兵權,一齊被奪,縱不致為翁同龢、張蔭桓之續,而閒廢恐不能免!

  「我是盡力想法子在搪塞。前一陣子劉峴莊的一個電報,讓我鬆了一口氣——」

  為了搪塞,榮祿曾建議密電重要疆臣,詢問廢立的意見。劉坤一的回電,表示反對,說是「君臣之分已定,中外之口難防」,這兩句話極有力量,將慈禧太后的興頭很擋了一擋。

  「可是今天十一月二十五了!慈聖的意思,非在年內辦妥這件大事不可!快要圖窮而匕首見的時候。中堂,我怕力不從心了!」

  不等他說完,李鴻章凜然相答:「此何等事?豈可行之於列強環伺的今天?仲華,試問你有幾個腦袋,敢嘗試此事!上頭如果一意孤行,危險萬狀,如果駐京使臣首先抗議,各省疆臣,亦可以仗義聲討!無端動天下之兵,仲華,春秋責備賢者,你一定難逃史筆之誅。」說到這裏,他自覺太激動了,喘息了一下,放緩了聲音又說:「本朝處大事極有分寸,一時之惑,終須覺悟,母子天倫,豈無轉圜之望?只是除了足下以外,更無人夠資格調停。仲華,你受的慈恩最重,如今又是簾眷優隆,你如不言,別無人言。造膝之際,不妨將成敗利鈍的關係,委屈密陳,一定可以挽回大局!」

  榮祿原亦有這樣的意思,只是不敢自信有此力量。如今讓旁觀者清的李鴻章為他痛切剖析,大受鼓舞,毅然決然地說:「是,是!我的宗旨定了。」

  「但盼宮闈靜肅,朝局平穩,跟洋人打交道,話也好說些。」

  提到洋人,榮祿想起久藏在心的一件事。雖然洋文報紙對維新失敗及廢立諸事,多所譏評,究不知各國公使是何說法?早想託李鴻章打聽一下。不過,打聽的目的變過了,以前是想明瞭各國公使的態度,決定自己的最後態度,此刻他說:「為了搪塞上頭,想請中堂探探各國公使的口氣,我對上頭好有話說。」

  李鴻章沉吟了一會答說:「此事我不便先開口問人家,這幾天各國公使要替我餞行,如果提起來,我可以順便問一問。否則,就無以報命了。」

  到了第三天,李鴻章有了答覆。他寫信給榮祿說:各國公使表示,若有廢立之事,各國雖不能干預中國的內政,但在外交上必將採取不承認新皇帝的政策。

  這樣的機密大事,本不宜形諸筆墨,而李鴻章居然以書面答覆,正表示他對他所說的話,完全負責。領會到這一點,榮祿的主意更堅定了。

  ***

  十一月二十八,大雪紛飛,徐桐與崇綺一大早衝寒冒雪,直趨宮門,「遞牌子」請見慈禧太后,為的是兩人擬好了一道內外大臣聯名籲請廢立的奏稿,要請懿旨定奪。

  「稿子很好!」可是慈禧太后還是那句話:「你們得先跟榮祿商量好!」

  兩人退回朝房密議,決定只傳懿旨,不作商量。倘或榮祿不聽,找個人出來參他,拿頂「違抗懿旨」的大帽子扣在他頭上,看他受得了受不了?

  商議停當,隨即出宮,坐轎直奔東廠胡同榮府。帖子一遞進去,榮祿便知來意不善。但絕不能擋駕,且先請了進來再說。

  榮祿的起居豪奢是出了名的,那間會客的花廳極大,懸著雙重門簾,燒起兩個雲白銅的大火盆,所以溫暖如春。徐桐和崇綺腰腳雖健,畢竟上了年紀,冷熱相激,頓覺喉頭發癢,咳個不住,主人家的聽差替他們又灌茶、又捶背,鬧了好一會才得安靜下來,跟榮祿寒暄。

  三五句閒白過後,徐桐向崇綺使個眼色,雙雙站起,崇綺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白摺子,「奉太后旨意,有個稿子讓你看一看!」他一面說,一面將奏稿遞了過去。

  榮祿不能不接,接過來一看案由,果不其然,是奏請廢立,當時大叫一聲:「哎呀!我這個肚子,到底不饒我啊!」說著,一手捧腹,一手就將摺稿遞還,等崇綺上當接回,榮祿又說:「昨兒晚上鬧肚子。方纔我正在茅房裏,還沒有完事,聽說兩公駕到,匆匆忙忙提了褲子就出來了。這會兒痛不可當,喲、喲、喲!這個倒霉的肚子!」

  話還未完,人已轉身,傴僂著腰,一溜歪斜地往裏走了去。崇綺嘆口氣說:「來得不巧!」

  「拉稀不是甚麼大毛病。」徐桐答說:「咱們且烤烤火,等一會兒。」

  這一等等了將近一個鐘頭,還不見榮祿復出。只是榮家款客甚厚,點心水果接連不斷地送上來,蓋碗茶換了一道又一道。因此,兩老雖然滿心不悅,卻發不出脾氣。

  「你家主人呢?」徐桐一遍一遍問榮家下人:「何以還不能出來?」

  「累中堂久等!」榮家下人哈著腰答說:「在等大夫來診脈。」

  榮祿何嘗有病?藉故脫身,正與武衛軍的一班幕僚如樊增祥等人在籌劃對策。此事已密商了好久,始終沒有善策,到這時卻非定策不可了!反覆衡量利害得失,總覺得無法面面俱到,唯有下定破釜沉舟的決心,力求保全大局。

  於是,裝得神情委頓地,再度會客,一進門便拱拱手,連聲「對不起!」然後一面在火盆旁邊坐下來,一面說道:「剛才沒有看清楚,是怎麼回事啊?」

  「你請細看!」崇綺將奏稿遞了給他,「仲華,這是伊霍盛業,不世之功!」

  榮祿裝作不懂伊尹放太甲、霍光廢昌邑王的典故,一手接奏稿看,一手取銅管撥炭。將炭撥得愈加熾旺,火苗融融之後,很快地將奏稿捏成一團,投入火盆,口中還說了句:

  「我不敢看吶!」

  兩老大驚失色,想伸手搶救,已自不及,一蓬烈焰,燒斷了載漪想做太上皇的白日春夢。

  徐桐氣得身子發抖,顫巍巍站起來,手指著榮祿,厲聲斥責:「這個稿子是太后看過的,奉懿旨命你閱看,你何敢如此!」

  「蔭老,」榮祿平靜地說:「我馬上進宮。如果真的是太后的意思,我一個人認罪。」

  「好,好!」徐桐知道徒爭無益,唯有趕緊去向端王告變,便說一聲:「有賬慢慢算!」拉著崇綺,掉頭就走。

  榮祿不敢絲毫耽擱,立即換了公服,坐車直投寧壽宮北面的貞順門,請李蓮英出來說話。

  「這麼大的雪,您老還進宮!」李蓮英問道:「甚麼事啊?」

  「還不就是你知道的那回事!蓮英,煩你上去回一聲,我有話非立刻跟老佛爺回奏不可!」

  「那就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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