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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這天的會議,也有皇帝。如今的坐法與未親政以前不同,那時是慈禧太后坐在御案後面,皇帝坐在御案前面。現在是仿照宋朝劉後與仁宗母子一起問政的辦法,后帝並坐,一個在左,一個在右。

  行完了禮,慈禧太后推一推不知是冷還是怕,所以臉色發青的皇帝說:「你跟大家說吧!」

  「是!」皇帝有氣無力地應一聲,然後,手扶御案,俯視著說:「我病得很久了,到現在也沒有皇子,真是愧對祖宗,愧對老佛爺養育之恩。宗社大計,應該早早有個妥當的主意,特為求老佛爺主持,替穆宗立嗣。你們有甚麼話,趁早跟老佛爺回奏。」

  從訓政以來,后帝同臨,照例由皇帝說一段開場白,接下來便是慈禧太后補充,「皇帝的話,你們都聽見了!」她說,「從四月以來,皇帝總覺得自己錯了,迂迂鬱鬱的,於他的身子也不相宜。這三個多月,皇帝一再跟我說,讓他息一息肩。這件事,我不便獨斷獨行,所以今天找你們來,聽聽你們的意思。大家有話儘管說,這是不能再大的一件大事,不用忌諱甚麼!要是這會兒不說,退下去有許多閒言閒語,可別怪我不顧你們的面子!」

  原是鼓勵發言,只為最後這句話的威脅之意,嚇得一個個都打寒噤,想說也不敢說了。

  「溥倫!」慈禧太后指名督促:「你是宣宗的長孫,你怎麼說?」

  「為穆宗立嗣,是應該的。」溥倫答說,「至於立誰?請老佛爺作主。」

  「倘如替穆宗立嗣,當然是在你那些小兄弟當中挑。」慈禧太后問道:「你看,是誰比較有出息啊?」

  此言一出,有子可望繼承穆宗為嗣的「載」字輩王公,無不緊張。慈禧太后固然不會憑他一句話,就作決定,但先入之言,容易見聽,如果有兩個人在慈禧太后心目中不分軒輊,那時想起溥倫的話,關係出入就太大了。因此,都屏聲息氣,側著耳朵聽他如何奏對?

  溥倫亦很世故,他不願得罪他的任何一位堂叔,想一想答道:「照奴才看,除了奴才以外,都是有出息的。」

  慈禧太后又好氣,又好笑,呵斥著說:「那裏學來的油嘴滑舌?」接下來指名問溥偉:「你襲爵了!應該讓你說話,這件事你有甚麼意見?」

  溥偉是恭王的長孫,載瀅之子而為早在光緒十一年即已去世的載澂的嗣子。載澂與穆宗最親密,而慈禧太后在所有的侄子中,亦最鍾愛載澂,所以當恭王薨逝,特命溥偉承襲「世襲罔替」的王爵,大家都稱他「小恭王」。

  「小恭王」本人便有入承大統的資格,而慈禧太后指名相問,即有當他局外人之意。一想到此,溥偉不免洩氣,敷衍著說:「奴才年紀輕,這樣的大事,不敢瞎說!凡事都憑老佛爺作主。」

  不但溥偉,其餘的人亦都是這樣說法,這使得慈禧太后有意外之感。原以為大家雖不會明爭,但會找許多理由來彼此牽制,形成僵局,那時就得採取進一步的措施,親眼看一看「溥」字輩的那些孩子,再作道理。

  誰知所謂會議,竟是會而不議。這也使慈禧太后意識到,如今這班小輩,才識固然不及他們的父叔,而自己的權力,又過於往日。看起來跟他們談不出甚麼名堂,還得另外找人商量。

  這個人不是李蓮英,她很明白,李蓮英只能順從她的意旨,想法子將她所想做的事做到。一件事該不該做,或者不做這件事,而做另外一件事來代替,就只有一個人敢在她面前侃侃而談。這個人就是恭王的長女,而為慈禧太后撫為己女,依中宮所出皇女之例,封為固倫公主,稱號是「榮壽」。

  從慈禧太后到太監、宮女,都管榮壽固倫公主叫「大公主」。宣宗一系凡是「載」字輩而在世的,都是大公主的弟弟,然而卻沒有人敢叫她「大姐」,亦都叫她「大公主」。一半是體制所關,一半亦是敬畏大公主之故。

  連慈禧太后對大公主亦有三分忌憚之意,每遇命婦入宮,進獻式樣新穎、顏色鮮艷的衣飾,慈禧太后在攬鏡自喜之餘,總是切切叮囑左右:「可別讓大公主知道了!」

  廢立一事,慈禧太后始終沒有跟大公主談過,是怕她表示反對。

  不過,她知道大公主非常冷靜,如果事在必行,她就不會作徒勞無功的反對,而是幫她出主意,怎樣把事情做好。

  「看大公主在那兒?」慈禧太后對李蓮英說:「我有要緊話跟她說。」

  於是李蓮英派人傳宣懿旨。等大公主一到,他隨即揮退所有的太監、宮女,親自在寢宮四周巡視,不准任何人接近。

  因為他已猜到慈禧太后要跟大公主談的是甚麼。

  早寡而已進入中年的大公主,是唯一在慈禧太后面前能有座位的人。不過,她很少享受這一項殊恩,尤其是當皇帝、皇后、以及諸王福晉——她的伯母或嬸母入覲時,更不會坐下。唯有在這種母女相依,不拘禮數的時候,她才會端張小凳子坐在慈禧太后身邊,閒話家常。當然,偶爾也參與大計。

  這天慈禧太后召集近支王公會議,以及宣旨命「溥」字輩的幼童入宮,大公主已微有所聞,所以在奉命進見時,她先已打聽了一下,如果是懷塔布的母親,或者榮祿的妻子入宮,多半是找牌搭子,聽說單只召她一個人,而且由外殿一回內宮就來傳喚,不由得便想到,可能是要談廢立之事。

  一想到此,大公主的心就揪緊了!多少年來,皇帝心目中認為可資倚恃的只有兩個人,一個「翁師傅」,一個「大姐」。誰知變起不測,皇帝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每次聽人說起,被幽在瀛台的皇帝,衣食竟亦不周,總要關起門來飲泣一場,然而她無法私下接濟,也不敢向慈禧太后進言。因為她深知太監的陰險忮刻,倘或因此而受慈禧太后的責罰,必然遷怒於皇帝,不知道會想出來一些甚麼惡毒的花樣去折磨皇帝。

  自秋徂冬,多少個失眠的漫漫長夜,她在盤算皇帝的將來。起初,一想到廢立,就會著急,恨不得即時能將載漪之流找來,痛斥一頓,慢慢地不免懷疑,皇帝被廢,真個是件不堪忍受的事?反過來又想,照現在這樣子,皇帝又有甚麼生趣?往遠處去看,又有甚麼希望?

  這些令人困惑的念頭,日復一日地盤旋在心頭,始終得不到解答。而終於有一天大徹大悟了!那是在法國公使薦醫為皇帝診視以後。據說:法國醫生隨帶的翻譯向人透露,皇帝的食物中有硝粉,久而久之,中毒而死而不為人知。這樣看來,廢立是一件好事,至少可以保得住皇帝的一條命!

  ***

  「當年我做錯了一件事!應該挑『溥』字輩的,替你那自作孽的弟弟承繼一個兒子,倘若如此,那有今天的煩惱?虧得老天保佑,我身子還硬朗,如今補救也還來得及。」慈禧太后握著大公主的手說,「女兒,這件事我只有跟你商量。你看,誰是有出息的樣子?溥偉怎麼樣?」

  大公主心裏明白,慈禧太后言不由衷,而且她也早就想過不止一遍了,穆宗崩逝之日,慈禧太后宣佈迎當今皇帝入宮,醇王驚痛昏厥,不是沒有道理的。為了愛護同胞手足,說甚麼也不能讓他們有非分的遭遇。

  「溥偉不行!」她斷然決然地答說:「太不行了!」

  「那麼,誰是行的呢?」

  「老佛爺看誰行,誰就行!十二三歲的孩子,也看不出甚麼來。不過,身子總要健壯才好。」

  「這句話很實在。」慈禧太后不覺露了本心,「我看,載漪的老二不錯,長得像個小犢子似的。」

  聽得這話,大公主倒失悔了。她的本意是,穆宗與當今皇帝的身子都嫌單薄,懲前毖後,所以作此建議,不想無形中變成迎合。載漪的次子名叫溥儁,他的母親是皇后的胞妹,也就是慈禧太后的內侄孫,所以溥儁是慈禧太后心目中最先考慮的人選。而大公主很討厭這個侄子,身體確是很好,十四歲的孩子已長得跟大人一樣,但一臉的橫肉,嘴唇翹得老高,而且言語動作,無不粗魯,從那一點看,都不配做皇帝。

  因此,她特意保持沉默,表示一種無言的反對。見此光景,慈禧太后也就有點說不下去了。

  這使得大公主微感不安,畢竟是太后又是母親,不能不將順著。所以想了一下說:「轉眼就過年了,那幾個孩子都要進宮來磕頭,老佛爺也別言語,只冷眼看著,誰是懂規矩的,有志氣的,就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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