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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這番論調出於「崇公爺」之口,確有不同的效果。因為他是慈禧太后的「親家」,就不免令人想到,他敢說這樣的話,可能是「慈禧」的授意。由於皇帝是慈禧太后所選立,不便出爾反爾,又下懿旨貶廢。所以策動崇綺,以椒房懿親的身分,炮製輿論,慢慢形成一種主張廢立的風氣,則如水就下,事易勢順,可以在很自然、很穩定的情勢中,完成大位的轉移。說起來也是慈禧太后謀國的一番苦心。

  當然,這是一種比較有見識的看法。有見識的人尚且如此,沒見識的人自然更以為廢立是勢所必行之事。此輩不關心一旦廢立會引起怎樣的因果,只關心誰將取而代之?因為擁立是取富貴千載不遇的良機,這一寶押准了,終身吃著不盡。

  於是,旗下大小官員跟至親好友相聚,常會悄然相詢:

  「你看,皇上換誰啊?」

  最有資格回答這句話的,是李蓮英。可是,他守口如瓶,絕不透露隻字。事實上,他也不知道「皇上換誰」。甚至慈禧太后亦復茫然,有著無所措手之苦。

  如果廢立而另立新君,自然是在宣宗一系的子孫中挑選。慈禧太后苦思焦慮而委決不下的:是不知道該為文宗立嗣,還是為穆宗立嗣?

  如果為文宗立嗣,自己仍然是太后的身分,依舊可以垂簾聽政,只是宣宗嫡親的孫子,在世一共十三個,皆已成年,繼位便可親政,垂簾之議,無法成立。為穆宗立嗣呢,宣宗的曾孫,「溥」字輩的幼童甚多,迎養入宮,固可仿照宋朝宣仁太后以及本朝孝莊太后的故事,獨裁大政。但是慈禧太后有兩層顧慮:第一、既有今日,何必當初?穆宗崩逝之初,以吳可讀的尸諫,尚且不肯為他立嗣,而二十餘年之後,忽又接納吳可讀的諫勸,不明擺著是想抓權?當今皇帝親政之初,自己曾一再表明心跡,垂簾不足為訓,是迫於情勢的不得已之舉。既然如此,又何可自相矛盾?

  第二、幼童教養成人,得能親政,至少要十年的工夫。慈禧太后自覺精力大不如前,難擔這份重任。而且穆宗與當今皇帝,皆是親手教養,誰知兩個都是不孝之子!倘或心血灌溉而又出一個不孝的孫子,豈不活活氣死?轉到這個念頭,慈禧太后又灰心、又膽怯,想都不敢往下想了。

  ***

  然而皇帝病重的流言卻越來越盛了,以致法國公使,重申前請,再度薦醫。

  這一次接見法國公使呂班的是慶王與新任兩位總理大臣袁昶與許景澄。慶王圓滑,袁昶敏捷,而許景澄則熟諳國際禮儀。三個人合力對付,滴水不漏,呂班無奈,只好說實話了。

  「薦醫不是為治病吃藥,實在是貴國的舉動太離奇了!」呂班取出一束報紙遞給慶王,「上海的新聞紙上有詳細的記載,貴國皇帝,康健如昔,而經常宣佈藥方,這樣的情形,聞所未聞,頗引起驚疑。現在各國會商決定,要驗看大皇帝的病症。果然有病,疑慮自釋。本人奉到本國的電令,非看不可!」

  最後一句話很不禮貌,而慶王和袁、許二人,不敢提出抗議,因為瞭解到後果的嚴重。為了董福祥的甘軍,在八月裏揍了英國和美國公使館的職員,英、俄、德各國都借保護使館為名,派兵入京,正在交涉要求他們撤退。如果一定不准法國公使驗看皇帝的病狀,不但使撤兵的交涉更為棘手,而且各國還可能以中國將發生極大的內亂,必須作有效的自保之計為借口,增添軍隊入京。

  「其實,看亦無妨!」洪鈞的同年,並接踵洪鈞而出使過法、德、俄各國的許景澄說:「洋人講究衛生,對個人的健康,看得很重。像皇上那樣精神萎靡,臉色發黃髮白,在洋人看,就算是有病了!」

  「這話說得不錯!」慶王下了決心,「我跟榮仲華商量一下,據實陳奏。」

  ***

  「怎麼?」未等慶王說完,慈禧太后的臉色就變了,「咱們中國的皇帝有病,與他法國有甚麼相干?一再要來管閒事!到底是甚麼意思呢?」

  「各國公使,例規是可以來看的。」慶王含含糊糊地答了這一句,緊接著又說:「橫豎皇上有病是真,也不怕洋人看。」

  說著,慶王伸手向後招一招,示意榮祿進言。

  「慶王的陳奏甚是!」榮祿便幫腔:「既然皇帝真有病,不教洋人看,反而不好,目前不但洋人不明白內情,有許多閒話,就是南邊不知道京裏情形的,亦有流言,說皇上沒有病。如果讓法國醫生看一看病,報上一登,大家就會說:皇上真的有病,都請洋醫進宮瞧病了!倒是闢謠的一法。」他停一下,從懷中取出一封信來,雙手捧上。「奴才這裏有兩江督臣劉坤一的一封信,請老佛爺過目。」

  慈禧接信來看,只見上面寫的是:「天下皆知聖躬康復,而醫案照常,通傳外間,轉滋疑義。上海各洋報館恃有護符,騰其筆舌,尤無忌憚,欲禁不能。可否奏請停止此項醫案,明降諭旨,聲明病已痊癒,精神尚未復元。當此時局艱難,仍求太后訓政,似乎光明正大,足以息眾喙而釋群疑。以太后之慈,皇上之孝,歷二十餘年始終如一,常變靡渝,固列祖列宗在天之靈,亦莫非公與親賢調護之力。」

  看完,慈禧太后往地下一扔,冷笑說道:「劉坤一居然也這麼說!」

  「連劉坤一都這麼說,他人可想而知!」榮祿答道:「准洋人看一看皇上,實為有益無害。」

  榮祿不慌不忙地拾起擲還的信。同時慶王也說:「榮祿所奏,是實在情形,求皇太后明鑒。」他緊接著說,「至於洋醫進宮給皇上看病,應該如何佈置,奴才自會跟榮祿、總管內務府大臣商量著辦,總以妥當為主。」

  「你們能擔保,一定妥當嗎?」

  慈禧太后心想,慶王主管洋務,當然也要陪在一起,此外還該找一個能夠監視慶王的人。倘或慶王遷就洋人,軍機上如剛毅固然會反對,但身分不同,怕他不敢說話。所以要找一個地位與慶王相仿而又敢說話的人,方能監視得住。

  這樣轉著念頭,隨即想到一個人。這個人嫉洋如仇,對辦洋務的人,素無好感。身分行輩較慶王略微差一些,但也不礙。只要他敢說話就行了,這個人就是端王。

  「是!」等慈禧太后加派了這兩名親貴,榮祿承旨複述了一遍:「派慶親王、端王會同軍機大臣照料洋醫進宮為皇上請脈。」

  「監視」改了「照料」,並非述旨有誤,是一種冠冕堂皇的說法。慈禧太后點點頭:「你們好好兒照料吧!」

  ***

  退回寢宮,傳膳既罷,慈禧太后照例散步消食,宮中稱為「繞彎兒」。跟在她身後的,只有極少的幾個人。但必有大總管李蓮英,或者二總管崔玉貴,而通常是李蓮英與崔玉貴都跟著,因為她往往在繞彎兒的時候想心事,想到該辦的事,隨即會交代。

  這天所想的是法國公使薦醫一事。雖然榮祿力請,並且擔保妥當,她總覺得不能放心,萬一洋醫診脈,說是皇帝沒有病,消息一傳出去,那就莫說將來的廢立無所借口,眼前的訓政亦變成假借名義了!

  「你們看,」慈禧太后邊走邊說,「洋醫生進宮,瞧了皇上的病會怎麼說?」

  李蓮英和崔玉貴都是將慈禧太后的心思,揣摩得熟透了的人。所不同的是,李蓮英知道了她的心意,還得想一想別人,而崔玉貴卻只知道「老佛爺」想怎麼辦就怎麼辦。因此,顯得李蓮英的思路就不及他敏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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