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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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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陳夔龍回車不久,監斬大臣剛毅由刑部兩尚書崇禮與廖壽恆陪著,一起到部。大堂升座,立即召請主辦司官與提牢廳主事,宣明事由,吩咐提案內「官犯」到場。 提牢廳的主事叫喬樹栴,四川華陽人,對這「六君子」,除卻康廣仁,無不欽佩。康廣仁不敢叫人恭維,是因為他的修養比同案諸人差得太遠,從被捕收禁那天起,就在獄中大吵大鬧,不時以頭撞壁,且哭且喊:「老天爺啊!那有哥哥做的事,要弟弟頂罪的道理?冤枉啊!」 因此,喬樹栴奉了堂諭,便關照「司獄」與禁子:「除了那位康老爺一定會鬧,萬不得已只好上綁以外,其餘的五位老爺,你們要格外有禮貌。也不必說那些照例的話,只說『過堂』就是了。」 所謂照例的話,大致是反話:明明哀吊之不遑,偏偏說一聲:「恭喜您老升天!」司獄受命,便從第一間開始,逐屋通知,請到院子裏去,預備過堂。 第一間住的是譚嗣同,剛接得林旭的一首詩:「青蒲飲泣知何用?慷慨難酬國士恩。欲為君歌千里草,本初健者莫輕言。」這是用的後漢何進的典故。「千里草」與「本初」切董、袁二字,意思是兵諫之舉,應該謀之於董福祥,信任袁世凱,未免失之於輕率。 譚嗣同受了責備,自然感慨,不過他是豪放樂觀的性情,到此地步,猶不改常態。亦用《後漢書》上的典故,就獄壁上題了一首詩:「望門投止思張儉,忍死須臾待杜根。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崑崙!」 司獄等他寫完,方始開口:「譚老爺,今天過堂!」 「一直到今天才過堂?」譚嗣同望一望院子裏,「就我一個人?」 「不!一共六位。譚老爺回頭就知道了!」 不多片刻,人已到齊,最後來到院子裏的是康廣仁,他一反常態,不但不哭不鬧,而且隱然有喜色。這因為司獄為了求一時的安靜,跟他撒了個謊,說過堂即可定罪,沒有甚麼大不了的,也許只是一年半載的監禁。康廣仁信以為真,寬心大放,所以有此反常的神情。 「各位,」司獄一面向所有在場的番役,投以警戒的眼色,一面指著門說:「請這面走!」 刑部大獄稱為「詔獄」,俗名「天牢」,是前明錦衣衛的鎮撫司,共分南北兩座。兩百多年來,建制如舊,不論南鎮撫司,還是北鎮撫司,都有東西兩道角門。司獄這時指的是西角門,他人不以為意,劉光第卻臉色一變,隨即站住了腳。 原來詔獄中多年的例規,如果釋放或只是過堂,都出東角門,唯有已經大辟定讞的犯人才出西角門。劉光第刑部司官出身,知道這個規矩,既驚且詫,大聲問道:「怎麼出西角門?」 司獄知道自己疏忽了,趕緊指著東角門說:「是,是,該走這裏!」 於是,譚嗣同領頭,昂然出了東角門。林旭走在後面,特意放慢兩步,等劉光第走到身旁,他相傍而行,低聲問道: 「怎麼回事?」 「跡象不妙!恐怕畢命就在今朝。」 聽得這話,林旭雙腿一軟,幾乎竭蹶,但畢竟腰一挺,很像樣子地走了出去。 到得大堂,卻須等待,因為軍機大臣王文韶特地趕到刑部,說有一件極緊要的事,非即時跟剛毅商量不可。 ▼第四章 「張香帥有電報來,剛剛收到,他以百口力保楊叔嶠!」王文韶將原電遞了過去。 接到手裏,剛毅便不肯看了。因為厚厚一大疊紙,怕不有上千言之多,而且可想而知的,張之洞一定用上許多典故,看起來很吃力,此時那裏有工夫來讀他的文章? 「夔翁,」他將電報遞了回去,「你告訴我吧!要言不煩。」 「那就長話短說,你知道的,楊叔嶠是張香帥督學四川所收,是最得意的一個門生。入京,亦是張香帥所力保,最近還保他『經濟特科』——」 「現在,」剛毅很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還談甚麼經濟特科?」 「不談經濟特科,不能不談張香帥的面子。我看,要網開一面!」 「網開一面?」剛毅將一直捏在右手中的上諭,使勁在左掌上一拍,「上諭煌煌,莫非回頭宣旨,少唸一個名字?」 「我是說,一起請起,面奏取旨。」 他的話還沒有完,剛毅已大搖其頭,「我不去!准碰釘子。」 他說,「我在刑部多少年,從沒有聽說過這樣的事。」 「那末,」王文韶又說,「能不能把處決的時間,稍微拖一拖,我趕回寫個奏片請旨,或許有恩命下來。」 剛毅是刑部司官出身,對案例及程序極其熟悉,估量宣旨、就縛、綁到菜市口處斬,這樣一步一步下來,開刀應已過午。那就不妨做個口惠而實不至的假人情。 想停當了,笑笑答說:「俗語都說:人頭落地,總在午時三刻。好吧,我盡量想法子拖到那時候好了。」 王文韶無奈,只好點點頭說:「就這樣,我趕緊去辦!」說罷一揖,匆匆轉身,而剛毅卻又叫住了他,「夔翁,」他說,「我勸你犯不著去碰這個釘子!於事無補,徒增咎戾。何苦?」 王文韶一愣。他也是熟透了人情世故的人,知道剛毅的意思,不是好意相勸,是他自己不願在奏片上列名。這本來不妨實說,但軍機大臣的奏片,如果沒有自己的名字,一則損自己的聲威,再則也得罪了張之洞。所以索性打消此事。 這一下,王文韶也猶豫了。自己單銜上奏,固無不可,但碰釘子是自己一個人碰,恐怕肩上擔負不起。碰得不巧,逐出軍機,可就太不上算了。 於是他問:「那麼,對張香帥如何交代?」 「夔翁!」剛毅蹙眉答說,「虧你還是老公事,這也算難題嗎?」 王文韶聽他這一說,悔恨不迭。想想真是自己該罵自己一聲:豈有此理!復電只說「上諭已下,萬難挽救」,不就搪塞了嗎?自己至少奔走了一番,無奈剛毅不從,亦復枉然。得便託人帶個口信給張之洞,必能邀得諒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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