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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啊!同宗。」王五從靴頁子裏掏出一張名帖來,遞了過去,「我行五。」

  王管事不知道名帖上的「王正誼」是誰,一聽他說「行五」,再打量一下他那矯健的儀態,意會到了,就是名震北道的「大刀王五」。

  「原來是五爺,幸會,幸會!請裏面坐。」

  王管事跟守衛的士兵交代了幾句日本話,將王五帶入設在進門之處的客廳,動問來意。

  「我想看我一位朋友。」王五答道:「我那朋友姓譚,本住褲腿胡同瀏陽會館,聽說他今天一早進內城,到這裏來了。」

  王管事靜靜聽完,毫無表示,沉吟了一會問道:「五爺認識譚大爺?」

  「豈止認識?」王五平靜地答說,「我知道你不能不問清楚,請你進去說一聲,跟他今天中午約在糖房胡同大酒缸見面的王五來了,看他怎麼說?」

  「是!是!」王管事已經看出來,他跟譚嗣同的交情不同尋常,不過此時此地,他自不便冒昧行事,所以告個罪說:

  「五爺,請你稍坐一會,我親自替你去通報。」

  ***

  譚嗣同是在內城未閉以前,到達日本公使館的,當然是一位受到尊敬與歡迎的客人。可是,他率直表示,他所拜訪的,不是日本駐華署理公使內田康哉,更不是伊藤博文與他的隨員林權助,而是在日本公使館作客的梁啟超。

  彼此相見,梁啟超的傷感過於譚嗣同,但亦不無恍如隔世,喜出望外之感。談起這一日一夜的變化,反倒是梁啟超比譚嗣同瞭解得多,因為他有來自日本公使館的消息。

  「榮祿已經趕回天津了,大概對袁世凱還是不大放心。」梁啟超忽然很興奮地說,「南海先生大概可以脫險!他本來想搭招商局的海晏輪,已經上了船了,因為沒有預先定票,不許住『大餐間』,改入官艙,這是前天初五傍晚的事。南海先生因為官艙嘈雜,而且船要到昨日下午四點鐘才開,決定上岸,改坐別的船。現在是搭的太古公司的重慶輪,昨天晚上十一點鐘開的船,此刻應該過煙台了。」

  「這是不幸中的大幸,如果坐了招商局的船,一到上海,就會落入羅網!太古公司是英國人的,想來不要緊了!只是,」

  譚嗣同蹙眉問道,「幼博如何?」

  「南海先生」是指康有為,而幼博是康廣仁的別號。兄弟倆的遭遇有幸有不幸,梁啟超黯然答道:「看來終恐不免!聽說至今還拘禁在步軍統領衙門,這就不是好事。」

  「幼博不是能慷慨赴義的人,三木之下,何求不得?我很擔心他會說出不該說的話!這也不去提他了。你的打算怎麼樣?」

  「茫然不知!只好看情形再說。」

  「你應該到日本去!不有行者,無以圖將來;不有死者,無以酬聖主。」譚嗣同面色凝重地說:「杵臼、程嬰,我與足下分任之!」

  那是「趙氏孤兒」的故事,譚嗣同以公孫杵臼自命,而被視作程嬰的梁啟超,卻認為情況不同,譚嗣同可以不必犧牲,隨即又勸:「復生,你不必膠柱鼓瑟——」

  「不!」譚嗣同不容他說下去,「我此來不是求庇於人,是有事奉求。畢生心血在此,敬以相託。」

  說著,他打開隨身攜帶的包裹,裏面是一疊稿本,第一本名為「仁學」;第二本名為「寥天一閣文集」;第三本名為「莽蒼蒼齋詩集」;另一本是雜著,有談劍的、有談金石的、有談算學的。此外還有一個拜匣,裏面所貯的,都是他的家書。

  梁啟超十分鄭重地接了過來,先問一聲:「我應該如何處置?」

  「幾封家信,得便請寄回舍間。」譚嗣同又指著稿本說:「這些,總算是心血所寄,其中或者有片言隻語可采,敬煩刪定。至於會不會災梨禍棗,非我所能計了!」

  這是希望刊印遺集的意思,梁啟超自然明白,也衷心接受了付託。只是猶望譚嗣同能夠僥倖免禍,自不願提到任何身後之名的話,只肅然答道:「尊著藏之名山,傳之後世,是一定的。『刪定』一語也不敢當,將來再商量。至於刻版印刷之事,我倒也還在行,理當效勞。總之,你請放心,如能幸脫羅網,我替你一手經營。」

  「這,」譚嗣同欣然長揖,「我真的可以放心了。」

  說完作別,卻是城門已閉,為他們平添了一個生離死別之際,猶得以傾訴生平的機會,直到王管事叩門,才截斷了他們的長談。

  得知王五來訪,譚嗣同大感意外,梁啟超慕名已久,亦很想見一見。可是王管事責任所在,力勸梁啟超不可多事,萬一洩露行藏,要想逃出京去,怕會招致許多阻力,不能如願。

  「你就聽勸吧!」譚嗣同說,「他能進城,我就能出城,即此拜別!」

  這一次是真正分手了。譚嗣同拱拱手,頭也不回地往外走,由王管事領著,一直去看王五。

  「五哥,你的神通真是廣大!怎麼進城來的?」「說來話長。」王五向王管事兜頭一揖:「宗兄,我先跟您老告罪,能不能讓我跟譚大爺說兩句話?」

  王管事有些答應不下。他雖知王五的名聲,但對俠林中的一切是隔膜的,只聽說過許多恩怨相循的故事,怕王五說不定是來行刺的,所以有些不大放心。

  王五是何等人物,「光棍眼,賽夾剪」,立刻就從他臉上看到心裏,將靴頁子裏一把攮子拔了出來,手拈刀尖,倒著往前一遞,同時說道:「這你該放心了吧!再不放心,請你搜我一搜。」

  這一下,譚嗣同也弄清楚了是怎麼回事。趕緊向王管事說道:「不要緊!不要緊!王五哥是我的刎頸之交。」

  「是,是!」王管事有些惶恐,退後兩步說:「王五爺,你可別誤會!你們談,你們談。」一面說,一面倒著退了出去。

  「大少爺,」王五這才談入正題,「日本公使怎麼說?肯不肯給你一個方便。」

  「嗐!五哥,你誤會了,我不是來求庇護的,只不過平時好弄筆頭,有幾篇文章,幾首詩捨不得丟掉,來託一個朋友保存。」譚嗣同緊接著說:「五哥,咱們走吧!你能進來,就能出去,我跟你出城,還是到咱們約會的地方細談。」

  「這怕不行!我受人之託,得先到錫拉胡同去打聽一個消息。」

  接著,王五將無意邂逅秦稚芬,受他所託來探查張蔭桓的安危,因而得此意外機緣的經過,約略相告。譚嗣同靜靜聽完,嘆口氣說:「讀書何用?我輩真該愧死!」

  「你也別發牢騷了!如今該怎麼辦,得定規出來,我好照辦。」

  「五哥,受人之託,忠人之事,你先到錫拉胡同去辦事。回頭出了城,還是在糖房胡同等我。我想,關城一定是為了捉康先生,如果知道康先生已經脫險,城門立刻會開。我就由這裏直接到糖房胡同找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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