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高陽 > 胭脂井 | 上頁 下頁 |
| 一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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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秦稚芬彷彿感到意外之喜,臉一揚,眉毛眼睛都在動。「那可真是我的運氣不錯,誤打誤撞遇見了福星。五爺!」叫了這一聲,他卻沒有再說下去,雙眼一垂,拿左腿架在右腿上,右手往左一搭,捏著一塊手絹兒的左手又微微搭在右手背上,是「爺兒」們很少見的那種坐相。王五看得有趣,竟忘了催他,隨他去靜靜思索。 「五爺,」秦稚芬想停當了問道,「你可是想進城又進不去?」 「對了!」 「我來試試,也許能成。倘或五爺進去了,能不能請到錫拉胡同去一趟,打聽打聽張大人的消息?」 「這有何不可!」 「那可真是感激不盡了!五爺,我這兒給你道謝!」說著,蹲身請安,左手一撒,那塊絹帕凌空飛揚,宛然是鐵鏡公主給蕭太后賠罪的身段。 「好說,好說!」王五急忙一把拉他起來。「不過,有件事我不大明白。」 王五所感到奇怪的是,秦稚芬既有辦法進城,為甚麼自己不去打聽,而順路打聽一下,不是甚麼了不得的事,又何以如此鄭重其事,竟致屈膝相謝? 等他直言無隱地問了出來,秦稚芬像個靦腆的妞兒似的,臉都紅了。「五爺,我這一去,不全都起哄了!」他看著身上說,「就算換一身衣服,也瞞不住人。想託人呢,還真沒有人可託,九門提督這個衙門,誰惹得起啊!」 九門提督是步軍統領這個職名的俗稱,京師內城九門,而步軍統領管轄的地面,不止於內城。拱衛皇居,緝拿奸宄,都是步軍統領的職司,威權極大,而況張蔭桓所牽涉的案情,又是那樣嚴重,難怪乎沒人敢惹了。 由此瞭解,便可想到秦稚芬的如此鄭重致謝,無非是對張蔭桓有著一分如至親骨肉樣的關切。誰說伶人無義?王五肅然起敬地說道:「好了!兄弟,只要讓我進得了城,我一定把張大人的確實消息打聽出來。」 就這時候,一架拖著長長的銅鏈子的大自鳴鐘,聲韻悠揚地敲打起來,王五抬頭一看,是十一點鐘,記起跟譚嗣同的約會。他那徒弟的大酒缸,在廣安門大街糖房胡同口,而錫拉胡同在內城東安門外,相去甚遠,如果進了城,要想正午趕回來赴約,是件萬不可行的事。 這時倒有些懊悔,失於輕諾了!秦稚芬當然看得出他的為難,卻故意不問,要硬逼他踐諾。這一下使得王五竟無從改口,急得額上都見汗了。 一急倒急出一個比赴約更好的計較,欣然說道:「稚芬,我跟你實說,我正午有個約會,非到不可,此刻可是說不得了!請你派個夥計,到廣安門大街糖房胡同口的大酒缸上找掌櫃的。他是我徒弟,姓趙,左耳朵根有一撮毛,極好認的。」 「是了!找著趙掌櫃怎麼說?五爺,你吩咐吧!」 「請你的夥計,告訴我徒弟:我約了一位湖南的譚大爺在他那裏見面,譚大爺他也認識。不過,譚大爺不一定能去,若是去了,他好好張羅,等著我!倘或譚大爺要走呢——」王五沉吟了一下說:「讓我徒弟保護,要是有人動了譚大爺一根汗毛,他就別再認我這個師父了!」 秦稚芬稚氣地將舌頭一吐,「好傢伙!」他忽然放低了聲音:「五爺,這位譚大爺倒是誰呀?」 「告訴你不要緊!這位譚大爺就像你的張大人一樣,眼前說不定就有場大禍!」 「你的張大人」五字有些刺耳,但秦稚芬沒有工夫去計較。他本來就有些猜到,聽王五拿張蔭桓相提並論,證實自己的猜想不錯,瞿然而起,「這可真是差錯不得一點兒的事!」他說,「得我自己去一趟。」 「不,不!你可不能去!」王五急忙攔阻,「我那徒弟的買賣,從開張到現在快十年了,就從沒有像你這麼漂亮的人兒進過門,你這一去,怕不轟動一條大街!把我徒弟的大酒缸擠砸了是小事,譚大爺可怎麼能藏得住?」 秦稚芬又靦腆地笑了,「既然五爺這麼說,我就另外派人去。」他說:「這件事交給我了,一定辦妥。」 *** 秦稚芬在崇文門稅關上有熟人,派人打個招呼,讓王五輕易得以過關。日影正中,恰是他與譚嗣同約會的時間。 這個不見不散的死約會,由於內城關閉,他原已是徒呼奈何,不想有此意外機緣,得能越過禁制,王五自然絕不肯輕放。一進崇文門,沿著東城根往西,折往棋盤街以東的東交民巷。這條密邇禁城的街道,本名東江米巷,相傳吳三桂的故居,就在這裏。如今「平西王府」的遺跡,已無處可尋,卻新起了好些洋樓,各國使館,大都集中於此。 經過中玉河橋以東的水獺胡同,偶然抬頭一望,發現一座大第的門聯,四字成語為對,上聯是「望洋興歎」,下聯是「與鬼為鄰」。 這八個字,王五認得,「望洋興歎」這句成語,也聽人說過,但跟「與鬼為鄰」配成一副對聯,可就莫名其妙了。及至走近了再看,發現平頭第二字恰好嵌著「洋鬼」這句罵外國人的話,因而恍然大悟,不由得自語:「只知道徐中堂的公館在東交民巷,原來就是這裏!」 這「徐中堂」便是體仁閣大學士徐桐,平生痛恨洋人,連帶痛恨洋人所帶來的一切,凡是帶個「洋」字的東西,都不准進門。別家點洋燈,用洋胰子,他家還是點油燈,用皂莢。門生故舊來看他,都得先檢點一番,身上可帶著甚麼洋玩意。 否則,為他發現了,立刻就會沉下臉來端茶送客。 他這樣嫉洋如仇,偏偏有兩件事,教他無可奈何。一件是他的大兒子徐承煜,雖也像他父親一樣,提起辦洋務的官兒就罵,說是「漢奸」,可是愛抽洋人設廠製造的洋煙卷兒,更愛墨西哥來的大洋錢。知道老父惡洋,不敢給他看見,只是洋錢可以存在銀號裏,抽煙卷兒少不得有讓他父親撞見的時候。徐桐只要一見兒子吞雲吐霧,悠然神往的樣子,就會氣得吃不下飯。 再有件事更無可奈何。也不知是誰的主意,洋人設公使館,開銀行,都讓他們集中在東交民巷,水獺胡同以南更多。因此,徐桐如果到外城拜客,為了惡見洋樓,不經崇文門,寧願繞道,廢時誤事,恨無所出,做了這麼一副對聯貼在門上。 這些笑話,王五聽人談過,所以這副對聯的意思,終於弄明白了。只是心裏並不覺得好笑,狠狠吐口唾沫,撒開大步,直奔日本公使館。 日本公使館有他們卸任的內閣總理伊藤博文下榻在那裏,門禁特嚴,一看王五走近,崗亭中持槍的士兵立即作出戒備的姿態。門房裏亦隨即出來一個人,長袍馬褂,腳上一雙涼鞋,戴副金絲眼鏡,看上去是個南方人。 「尊駕找誰?」 王五謹慎,先問一句:「貴姓?」 「敝姓王,是這裏的管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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