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胭脂井 | 上頁 下頁


  剛毅不待慈禧太后有何表示,便即大聲說道:「新黨胡鬧得太不成話了!奴才等大家商量,只有請老佛爺重新把權柄拿回來,才能保住大清朝的天下。」

  話說得粗魯不文,不過意思表達得很清楚。慈禧太后就全班軍機大臣,逐一指名詢問:「王文韶,你是老人,有話儘管說!」

  籍隸杭州的王文韶,早在二十年前就當過軍機大臣,是他的老師沈桂芬所援引。沈桂芬一死,倒了唯一的一座靠山,結果為李鴻藻與清流所攻,而「雲南報銷案」中,王文韶受賄亦確鑿有據,因而被放回籍。家居十年,韜光養晦,磨盡棱角,練就了一副與人無爭的性格。他為人並不糊塗,只是一味圓滑,所以外號叫做「琉璃蛋」。上了年紀,雙耳重聽,慈禧太后說些甚麼,根本不曉。不過,他另有一套應付的辦法,看上面目光下注,落在自己身上,便等慈禧太后閉口後,碰個頭說道:「皇太后聖明!」

  御前頌聖,絕無差錯,慈禧太后換個人問:「裕祿,你看怎麼樣?」

  裕祿是正白旗人,少年得志,三十歲就當到安徽巡撫,久任封疆,頗有能名。由四川總督內召為禮部尚書軍機大臣,還不到三個月,于朝政尚未深知,但對外面的情形,還算明白。當時答說:「如今列強環伺,務求安靜。變法維新,原是老佛爺應許了皇上的,不過操之過急,竊恐生變。倘蒙老佛爺訓政,讓皇上凡事有所稟承,實為國家之福。」

  「是啊!」慈禧太后頗有搔著癢處之感,「誰不巴望國富民強?皇帝要變法、要維新,只要不大離譜,我那有不贊成的?只是聽了康有為那些離經叛道的話,凡是老的、舊的,不管是不是祖宗的規矩,都說是壞的,那叫甚麼話?現在索性打從皇帝自己起,就要造反。」她停了一下又說:「有些話,我也不忍說,你們問榮祿,袁世凱跟他說些甚麼,你們就知道了!總而言之一句話,我放著清福不享,為甚麼還要勞神?實在是不能不管。我如果不管,就沒有人能管了,譬如宮裏,有人很不安分,皇后太老實,治不了那些人。我不管,成嗎?」

  「自然非老佛爺管不可!今天的事,這就算說定了,老佛爺也不必再問了,就請明白降旨吧!」

  這一下,還有兩位軍機大臣錢應溥與廖壽恒,就失去了發言的機會。不過,在軍機之外有個人,慈禧太后是非問不可的。

  「榮祿,你們商量得怎麼樣了?」

  「奴才擬了個上諭的稿子,請老佛爺的懿旨。」

  此言一出,軍機大臣除了錢應溥以外,無不愕然,剛毅尤其不悅。「承旨」、「述旨」都是樞廷的大權,榮祿竟敢不遵規矩辦事,太可惡了!

  然而想到他是面奉懿旨辦理,料知爭不過他,只能瞠目而視,無可奈何地看榮祿將旨稿呈上禦案。

  慈禧太后識得筆跡,是出于錢應溥的手筆,看完覺得滿意,但並不發下來,只點點頭說:「寫得很好!我讓皇帝看一看,回頭再叫你們。」

  於是禮王領頭行了禮,暫且退朝。慈禧太后就在勤政殿後休息,進用「茶膳」,指派李蓮英拿著旨稿到瀛台去見皇帝。

  瀛台在勤政殿之南,三面臨水,台南邊兒紅蓼白蘋、綠水瀲灩的一片大湖,就是三海之一的南海。李蓮英過了橋,便有小太監迎了上來,問知皇帝在補桐書屋休息,一直便奔了去,不必通報,上了臺階便喊:「有懿旨!」

  正在屋中發怔的皇帝,聽得這一聲,立即站起身來,走到堂屋,向上跪了下來。

  於是李蓮英亦踏了進去,在上方東首一站,朗聲宣道:

  「奉懿旨:有上諭一道,交皇帝朱筆抄一遍。」

  這是常有之事。慈禧太后每每用皇帝之名降旨,而由皇帝親筆朱書,掩蓋假借的形跡。不過通常總是當面交付,或者由李蓮英送了稿子來,甚至有時只是口述大意,要皇帝自己做文章。授受之間,不拘形式。獨獨這時如此鄭重其事,皇帝心知大事不妙了。

  等他站起身來,放下了黃匣子的李蓮英才給皇帝請安,口中說道:「萬歲爺請裏面坐吧!」

  「諳達!」皇帝對李蓮英的這個稱呼,算是一種「尊稱」。皇帝稱授讀的老師,如是漢人而授漢文,叫做「師傅」,旗人而教滿洲話、蒙古話,或騎射、禮儀之類,就用滿洲話叫「諳達」。而皇帝此時叫李蓮英的這一聲「諳達」,語音中充滿了求援的意味:「你可得幫著我一點兒!」

  「萬歲爺怎麼說這話?奴才能調護的,不敢不盡心盡力。不過,奴才也實在很難。唉!」李蓮英微微嘆口氣,「無事是福!」

  說完,一手挾起黃匣,一手攙一攙皇帝,陪著進了書房,將黃匣子打開,放在書桌上。

  皇帝就站在那裏拿起旨稿,默默唸道:「現在國事艱難,庶務待理,朕勤勞宵旰,日綜萬幾,競業之餘,時虞叢脞。恭溯同治年間以來,慈禧端佑康頤昭豫莊誠壽恭欽獻崇熙皇太后兩次垂簾聽政,辦理朝政,宏濟時艱,無不盡美盡善。因念宗社為重,再三籲懇慈恩訓政,仰蒙俯如所請,此乃天下臣民之福。由今日始,在便殿辦事,本月初八日率王大臣在勤政殿行禮,一切應行禮儀,著各該衙門,敬謹預備。欽此!」

  一面唸,一面身子已經發抖。唸完,面如死灰,雙足想移向近在咫尺的椅子都有些困難了。

  李蓮英急忙將他扶著坐好,鋪紙揭硯,取一支筆遞向皇帝,口中輕輕說道:「且敷衍過了這一關再說。」

  「諳達,」皇帝很吃力地問道:「這是誰的主意?」

  「萬歲爺不必問了。千錯萬錯,錯在昨兒個不該召見袁世凱!」

  「真是他!」皇帝失聲說道:「真的是這個奸臣告的密!」

  「這,奴才可不知道了!」李蓮英拿筆塞到他手裏,「早點兒覆命吧!」

  皇帝茫然地提筆寫那道硃諭,寫到「再三籲懇慈恩訓政」那一句,豆大的兩滴眼淚落在紙上,滲成一片紅暈,鮮艷欲流,就像珍妃頰上的胭脂那樣。

  ▼第二章

  這道硃諭一交到軍機手裏,大權便算正式移轉了。作為「首輔」的禮王,所想到的第一件事是,「該不該給皇太后遞如意啊?」

  皇太后、皇帝有值得慶賀之事,譬如萬壽等等,大臣照例要「遞如意」。如今慈禧太后訓政,權柄復歸掌握,說起來是件喜事。可是腦筋稍微清楚的人都在想:如果給慈禧太后遞了如意,可又給皇帝遞甚麼呢?

  王文韶就是這麼在想,不過他的手段圓滑,看大家不作聲,只好這樣答說:「到初八行禮朝賀,再遞如意也不晚。」

  「夔石的話不錯。」慶王出言附和,叫著王文韶的別號說:

  「先上去看看再說。」

  「可總得有兩句門面話啊!」

  「王爺這你就甭管了!」剛毅自告奮勇,「回頭我來說。」

  於是,一面找「達拉密」來行文內閣,將那道硃諭化為「明發」,以便「天下臣民」共知其「福」,一面「請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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