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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孫毓汶心裏明白,皇帝迫不及待地,要在此刻就補了鹽茶道這個缺,是防著慈禧太后另有人交下來,也許仍是玉銘一流的貨色。那時候既不能違慈命,又不能振紀綱,會形成極大的難題。同時有「秉公辦理」的面諭,可見皇帝的本心正如錢應溥所說的,有借此振飭吏治之意。既然如此,軍機樂得辦漂亮些,也買買人心。

  因此等將單子拿到手裏,先細看一遍,其中第五名叫張元普,下面注的簡歷是:「浙江仁和;戊辰進士;刑科掌印給事中;加級五次、紀錄兩次。」戊辰是同治七年,他這一榜中,吳大澂現任漕督,寶廷更是由吏部侍郎外放福潮主考,因為「江山九姓美人麻」而自動被放,早已黃粱夢醒,而此人連個「四品京堂」亦還未巴結上,也太可憐了。

  當然,除了科名以外,皇帝還著眼在「加級五次」上面,便即問道:「他這個加級是怎麼來的?」

  「是京察上來的。」軍機章京答說。

  三年考績,京察得一等才能加級,張元普五次得一等,自然可以不次拔擢,因即吩咐:「你帶著筆沒有?拿單子重新寫一張,第五改成第一。」

  於是在孫毓汶一手安排之下,當天就由軍機處承旨發出一道上諭:「新授四川鹽茶道玉銘,文理欠通,不堪任使,著即開缺,歸班候選。該缺著由刑科給事中張元普補授。」

  張元普從同治七年中了進士,分發刑部,一直「浮沉部署」,混了十六年才補為山東道御史,轉刑科給事中,為人碌碌,一無表見,除了忠厚謹慎以外,別無所長。二十多年的京官苦缺,窮得家無長物,最大的指望是放一任知府,不論缺分好壞,總比借債度日來得強。誰知平地青雲,居然放了四川鹽茶道。這個缺不談陋規「外快」,光是額定的養廉銀,照「縉紳錄」所載,每年就是三千五百兩。只要做上三年,不但所欠的「京債」可以還清,而且還能多幾千兩銀子,回鄉置幾十畝薄田,可免子孫凍餒之虞。

  在他自是大喜過望,感激皇恩,至於垂涕。玉銘也曾哭了一場,只是同樣一副眼淚,哀樂各殊。哭完了痛定思痛,實在不能甘心,玉銘逼著恩豐找高峒元去辦交涉,要討回那十二萬銀子。

  「十二萬銀子小事,我賠也還賠得起。不過,將來宮裏有甚麼大工,廣隆還想不想承攬?他得琢磨琢磨。」

  這是一種威脅,如果玉銘一定要索回原銀,他的廣隆木廠,就再也不用想做內務府的生意。所失孰多?這把算盤當然要打。不過,「善財難捨」。恩豐說道:「平白丟了十二萬銀子,還丟了一回人,高道爺,請你設身處地替他想一想,也嚥不下這口氣吧?」

  「丟人是他自己不好。引見是何等大事?怎麼在皇上面前,胡言亂語!再說,煮熟了的鴨子,憑空飛了,其中自然有鬼,而這個『鬼』,照我看,是他自己找的,怨不了誰。這且不去說它,他那十二萬銀子,也不算白丟。」高峒元招招手將恩豐喚近了又說:「頤和園雖花了兩三千萬銀子下去。工程還沒有完。跟當年的圓明園一樣,頤和園是個無底坑,多少銀子都花得下去。他倒不如放漂亮些,李總管反覺得欠了他一個情要補報,將來隨便替他說句話,就十個十二萬兩都不止了。」

  「是,是!」恩豐連連點頭,「我回去開導他。」

  玉銘一經「開導」,恍然大悟,轉怒為喜,索性又備了幾樣古玩,託高峒元送進宮去,打算著切切實實交一交李蓮英。

  ***

  「這倒真是受之有愧了!」李蓮英把玩著玉銘所送的那一個羊脂玉的鼻煙壺說,「總得想個法子,給他弄點兒好處才好。」

  「那不忙,有的是機會。」高峒元問道,「我就不明白,怎麼一下子翻了?是不是中間有人搗鬼?」

  「當然!」李蓮英向東面努一努嘴,「景仁宮。」

  「這可得早早想辦法。」高峒元低聲問說,「老佛爺怎麼樣?」

  「還看不出來,彷彿不知道這回事兒似的。」

  高峒元想了一下,用低沉緩慢的聲音說:「你得提一提!不然要不了兩三年的工夫,就都是人家的天下。」

  那時候是誰的天下?會是珍嬪的天下嗎?這個疑問似乎是可笑的,而細想一想不然。李蓮英很瞭解,如果說權勢的相爭如一架天平的兩端,一端是儲秀宮,另一端是景仁宮,而皇帝雖為樞紐,卻無偏倚,那就不足為慮,「水大漫不過橋去」,珍嬪永遠無法蓋得過慈禧太后。

  可憂的是,有一天比一天明顯的跡象,皇帝不甘於母子如君臣的情勢,他要做一個自己能做自己的主的皇帝。再撫心說句不必自欺的公道話,慈禧太后確也侵奪了皇帝不少的權力,無形之中就會逼得他傾向景仁宮,變成以二對一。這樣,天平兩端的消長之數,就不問可知了。

  這一連串的念頭,風馳電掣般在心頭閃過,李蓮英覺得悚然於高峒元的警告。但在表面上他不願也不便承認高峒元的警告,不可忽視。

  「你放心吧!」他說,「成不了氣候。」

  「成了氣候就難制了。」

  「成氣候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李蓮英又說:「一切都跟平常一樣,你就當沒有這回事,該怎麼著怎麼著,內裏都有我!」

  ***

  事情大致都弄清楚了。景仁宮一個王有,內務府一個全庚,一條線通過珍嬪,直達天聽。玉銘大碰釘子那天,事先珍嬪跟皇帝曾有一番密談。事後,全庚稱心快意地四處揚言:「早就知道玉銘那傢伙非落得個灰頭土臉不可!」這些情形擺在一起來看,內幕就昭然若揭了。

  李蓮英覺得栽在珍嬪、王有和全庚手裏,是絕大的屈辱,一記起這件事,心頭就會作惡。然而他還是忍著,忍著等機會。

  這個機會是可以預見的,每隔十天八天,慈禧太后就會問起:「外頭有甚麼新聞吶?」

  這天問到,李蓮英平靜地答道:「還不都是談玉銘那件事!」

  「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慈禧太后問道,「我聽崔玉貴說,珍嬪想使人的錢,沒有使成,所以攛掇皇帝給了玉銘一個難堪,是這樣子嗎?」

  「不是。說珍嬪想使人的錢,是有些人造出來的,崔玉貴就信以為真了。」

  「那麼,是為甚麼呢?」

  「是,」李蓮英低聲答道:「珍嬪勸萬歲爺要自己拿主意。該用誰就用誰,不用誰就不用誰!讓大家都知道,是萬歲爺當皇上,大權都是皇上自己掌著。」

  慈禧太后勃然變色,額上青筋暴起,眼下抽搐得很厲害,盯著李蓮英看了好一會,忽又放緩了聲音問:「你不說玉銘原是珍嬪保舉的嗎?可怎麼又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呢?」

  「是,原是珍嬪保舉,只為老佛爺——」李蓮英磕個頭說:「奴才不敢再往下說了。」

  慈禧太后的手索索地抖著,好半天不言語。淡金色的斜陽照著她半邊臉,明暗之際,勾出極清楚的輪廓,寬廣的額頭,挺直的鼻子,緊閉的嘴唇,是顯得那麼有力,那麼深沉。李蓮英在想:生著這樣一張臉的人,似乎不應該生那一雙受驚生氣了便會發抖的手。

  「翅膀長硬了,就該飛走了。飛吧!飛得遠、飛得高,飛個好樣兒我看看。」慈禧太后冷峻地自語著,然後轉臉吩咐:「你記著提醒我,等皇帝來了,我要告訴他,那兩姊妹該晉封了。」

  李蓮英不明白她是何用意,只答應一聲:「是!」

  「飛吧!飛得高、飛得遠,飛個好樣兒的我看!」說著,慈禧太后站起身來走了,沉著地踩著「花盆底」,灑落背上的冉冉斜陽,悄悄沒入陰暗之中。

  (慈禧全傳四《母子君臣》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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