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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九


  李彤恩細問究竟,聽說都來自基隆、淡水之間的山中,這支士勇,先得地利,已為勝人一籌。等到出城親自編點,益發覺得是一支堪以大用的新銳之師,所以逐一撫慰,異常慇勤。張阿火和他的弟兄們便益發起勁了。

  「阿火!」李彤恩說道:「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像你這樣子向上心切,很快就可以立功做官,你的名字要不要改一改?阿火是小名,將來報到朝廷,不大好聽。」

  「那就請李大人給我改一個。」

  李彤恩想了一下說:「改名李成好了。姓張就是張李成。」

  李成之「李」是李彤恩,李成之「成」是成功,取這個名字的意思很容易明白,張阿火由於李彤恩的識拔而能成功,或者也可以說是成全。總之張阿火是非常珍惜這個新得到的名字。

  在李彤恩,亦覺得這是一大快事,又看到張李成約束部下,言必信,行必果,更有喜出望外之感。得意之餘,喜孜孜地去報告劉銘傳。

  劉銘傳正在苦惱。兵既不足,械亦不精,見到李彤恩,正好發一發牢騷。這也難怪他,駐紮台南的台灣道劉璈,是左宗棠的嫡系,而他與李鴻章的關係,盡人皆知,左李不和,勢如水火,因而劉璈對巡撫銜的長官劉銘傳,並不買賬,四十營防軍倒有三十一營擺在彰化以南,自加節制,對北面的糧餉接濟,亦是多方拖延。如今基隆已失,台北府岌岌可危,長官向部屬求援,而劉璈居然置之不理,劉銘傳如何能不氣惱?

  「南北洋三次增援,不過六百人,連以前調到的,總計亦只一千三百人,章營只有兩百餘人。怎麼得了?」

  當然,還有孫開華、曹志忠兩軍,不過孫曹是湘軍,而且出身霆軍,尹漋河之役,鮑超與劉銘傳失和,因而霆軍與銘軍一向是死對頭。現在劉銘傳對待孫、曹二人,雖然刻意交歡,但內疚於心,總覺得格格不入,所以有意不提這兩個人。

  李彤恩當然知道他的心病,實實在在是心病,孫、曹二人對於當年的嫌怨,已經淡忘,曾經在李彤恩面前有過表示,此時正好用來勸慰劉銘傳。

  「省帥怎麼不提孫曹兩位?」李彤恩故意這樣問說。

  「老兄不是明知故問?」劉銘傳苦笑著答說,「他們兩位總算捧我的場了,我又何敢苛求?」

  「如何談得到苛求?大家在一起,生死以之,禍福相共,省帥如果心存芥蒂,反倒小氣了。」

  「那裏?老兄這番責備,我可不認。我是怕人家心存芥蒂。」

  「不!適得其反。孫曹兩位,都以為省帥原是推誠相與,但太客氣了,反讓他們有見外之感。」李彤恩說,「我看省帥還是脫略虛文,該如何便如何的好。」

  「真的?」劉銘傳驚喜地問,「他們真的有過這樣的話?」

  「自然。我何敢在省帥面面瞎說?」

  劉銘傳決定接納李彤恩的建議,喚一名親兵,去請孫開華、曹志忠來議事。相見攜手,特致親切,加以李彤恩從中穿針引線,極力拉攏,十幾年的嫌隙,到此才真的渙然冰釋。

  然後商定了誘敵之計,各自返回防區,準備迎敵。

  到了八月二十清早,淡水口外的法國兵艦開炮大轟,不下數百發之多,然後法國陸戰隊八百人,在炮火硝煙掩護之下,分乘小艇,強行登陸,目的是想佔領炮台。

  首當其衝的是孫開華的三營,中右兩營在前,後營接應,短兵相接,各盡全力。孫開華所部吃虧的是槍械不如法軍精良,看看有抵擋不住之勢,而午潮初漲,卻又有後援的法軍,繼續湧到。

  於是埋伏在後山的張李成一營出動了。五百人分成兩隊,第一隊兩百五十人,打扮像是野人,散發赤身,口噴大嚼檳榔而生的紅沫,到達炮台前面臨水的斜坡上,一字排開,臥倒在長可及胚的野草中,右足屈起,左足跟擱在右膝蓋上,揸開腳趾,槍管就擱在當中,靜靜等待。

  後援的法軍,乘潮上坡,端著槍直往上衝。張李成屏息以待,看看距離夠了,朝天放了一槍,這是「號炮」,二百五十支槍應聲而發,法軍立刻就倒了幾十。未倒的不知彈從何發?相顧錯愕之間,草叢間又來了一排槍,打死了好幾十。

  這一下,法軍不能不後退了。然而還有伏兵,張李成的另外一隊,兩翼包抄,直逼面前。法軍搶艇退去,其時正當落潮,小艇膠著在沙灘上的很多,退走不及,又死了好些。

  孫開華的部下,見此光景,士氣大振,奮勇肉搏,衝動了法軍的陣腳。孫開華身先士卒,陣斬法國軍官一名,奪旗踏陣,終於將法國兵驅出淡水口外。

  在口外,有日本海軍大佐東鄉平八郎率領兵艦在觀戰,在山上,有英國商民用望遠鏡在瞭望。這一仗打得不壞,法軍傷亡慘重,還被俘了十四人,英國人大為喝采。

  但是十四名戰俘為孫開華下令梟首,亦為英國商民所親眼目睹,認為中國軍隊違反萬國公法,提出抗議。劉銘傳當然置之不理,飛章奏捷,盛道孫開華的戰功,請求破格獎賞。

  提到張李成,只有一句話:「領隊襲之」,但保獎卻不沒其功:「五品軍功張李成,擬請以守備儘先補用,並賞戴花翎,並加都司銜」。

  ▼四 孤拔封港

  十二天以後,孤拔佈告封港,北起蘇澳,南至鵝鑾鼻,一共三百三十九海里,禁止所有船隻出入。航行限在距岸五海里以外。

  這一來,商貨斷絕,文報不通,台灣日用所需,除茶米以外,無一不缺。當然,各國的商務亦大受影響,尤其是英商的貿易停頓,損失最重。

  朝廷得報,大為焦急,但亦只有以嚴旨命令南北洋選派鐵甲快船,多帶兵勇器械,星夜馳援。而南北洋一共只有五分厚的鐵甲船五隻,何敢闖關?就算敢闖,這些小船上也載不了多少兵。所以李鴻章決定趁此機會,逼一逼朝廷,回心轉意,重新談和。只是不敢明言,只用「另設他法,解此危困」之類的話,旁敲側擊。

  因此,劉銘傳由廈門轉發的電報,到達北洋,轉給總理衙門時,李鴻章往往加以增刪,張大其詞。台灣海口不過封鎖了兩天,他就這樣電報:

  「頃劉提督初三由廈門轉電,初二日法又到船六隻,在台北者不下二十隻。上月二十八日,法四船擾台南、澎湖,存亡無信,富紳多舉家逃走,士勇已募五千餘,無器械不受約束,不能禦敵,徒索餉鬧事。土匪四起,疫癘不止,日有死亡,能戰者不足三千人。敵勢甚大,日內必有惡戰,如十日外無電到,北不保。傳同將士惟拚命死守,保一日是一日,現在洋火藥已缺,食鹽無來,百姓擾亂,餉路亦阻,台局不堪設想,可為痛哭,請轉電總署。」

  李鴻章轉發了這個電報,自道亦為「痛哭流涕」。其實電文中他加上了許多顯而易見的假話,既然法國封鎖,「富紳多舉家逃走」又往那裏去逃?劉銘傳自己說過,在官紳中「有可用者,無不廣致禮羅」,所以除林朝棟自成一軍,扼守獅球嶺以外,台北板橋的林維源捐餉二十萬兩;新竹紳士林汝梅招募練勇二百人,自籌兩個月的糧餉,協守海口;基隆與台北接壤之處,由武舉人王廷理、周玉謙捐款募勇三百人,據險防堵。此外量力捐助兵餉的也很多,絕少舉家逃走的情形,就是逃,亦不過由前線逃到後方,由法國所佔據的基隆逃到台北。

  ***

  當然,希望談和的,不止於李鴻章,在台灣有貿易利害關係的各國,亦希望中法罷兵議和。特別是英國,因為台茶不能出口,約會駐英公使曾紀澤,打算出面調解。

  英國調處的條款,一共四件,主要的是要求中國履行天津條約,勸請法國不索賠償,撤出台灣海口。這些條款,對中國可算有利,但是醇王跟總理大臣都不敢答應。結果提出對案八條,要修改天津條約;要在鎮南關外設官;要法國不用保護越南的名義;要法軍退出基隆,——最後一條是:「中國不索賠款,如法有不允之條,應先賠償中國損失。」

  這是南轅北轍,自然談不攏。同時法國又向作調人的英國提出條件:中國完全履行天津條約,法軍佔據台北,直到中國允賠兵費,方始退出。這當然更談不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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