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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八


  ▼三 基隆戰火

  果然,八月十三,孤拔第二次攻擊基隆。

  第一次是在馬尾之戰二十天前的六月十四。孤拔率領戰艦六艘,載陸軍三千,直到基隆,分艦三艘,窺台灣四大港之一的滬尾——淡水港。

  台灣的防務,共分五路,大甲溪到蘇澳為北路,由提督曹志忠領兵四千防守,最近增防,調福建陸路提督孫開華率領所部三營,專責防守台北府。此外又有章高元的淮軍,楊金龍的湘軍,章、楊二人亦都是提督,加上劉銘傳一共是五顆紅頂子守台北到基隆這一線。

  六月十五,孤拔一面開炮轟擊,一面派兵一千登陸,曹志忠、章高元力戰卻敵,陣斬法軍中隊長一員,士兵一百多,奪獲聯隊旗兩面。法國陸軍後退登艦時,掉在水中溺死的亦不少。於是孤拔請稅務司出面,邀請劉銘傳登艦相會,劉銘傳峻然拒絕,第一次攻台之戰,不了了之。奏報到京,特發內帑三千兩犒賞。

  劉銘傳幕府中有個專管海關,兼與洋人打交道的洋務委員,名叫李彤恩,人很能幹,認為淡水港水道寬闊,「紅毛城」上的五尊舊炮,毫不管用,等於無險可守,因而提出塞口的主張。

  駐淡水的英國領事,得到消息,提出堅決的反對,他的理由是秋茶已經上市,如果港口封塞,船隻無法出入,秋茶不能出口,影響英國的商務。

  李彤恩不是輕易能讓洋人嚇倒的人,當反覆爭辯,不得要領時,李彤恩要求英國領事擔保,法國軍艦不會從淡水港入口。這下算是難倒了對方,照原定的計劃,沉下幾條船,塞住了淡水港口。

  就因為這明智的一著,孤拔捲土重來,就不容易佔到便宜了。

  法國兵艦十一艘,由原駐馬祖澳的孤拔,親自率領,是八月十二到基隆外海的。清晨兩點鐘,法軍五百人由仙洞地方登岸,與曹志忠的重慶中營相遇,展開激戰。章高元接到報告,率領兩百多人赴援,法軍不敵,因為道路迷失,被困至日中,又死了一百多。

  這時的劉銘傳,正在基隆炮台督戰。相持不下之際,諜探來報,法國兵艦五艘將到淡水。劉銘傳下令收兵,回救離台北三十里的淡水。

  「省帥,」曹志忠疑惑地問:「這不就是把基隆丟掉了嗎?」

  「不要緊!」劉銘傳說,「我自有道理。你那裏抽三百人,跟林朝棟一起守獅球嶺。」

  林朝棟是彰化巨族,名將之後,他的父親就是林文察,咸豐八年,捐餉助軍,授職游擊,留福建補用。以後領軍轉戰浙東各地,積功升到福建提督,同治三年在漳州陣亡,諡剛愍,在本籍及漳州建有專祠。

  林朝棟以騎都尉的世職,捐了個郎中,在原籍做紳士,平日急公好義,深得地方愛戴。中法交涉破裂,戰火將起,林朝棟招募了五百人,自備兩個月的糧餉,去見劉銘傳,願意防守一方。劉銘傳自然嘉許,立刻撥給軍械,指定基隆以南的暖暖,作為他的防區。此時又負起扼守獅球嶺,嚴防基隆棄守以後的法軍南侵的重任。

  當然,劉銘傳棄基隆是有道理的,第一、外海沒有兵艦,炮台又不中用,日夜受法艦炮轟,徒然挨打,兵打光了,基隆還是守不住。第二、淡水港塞口以後,法艦不能深入,炮轟的威脅可免,孤拔如果不死心,派軍登陸,則正好迎頭痛擊。第三、是因為南北洋對援台一事,或者不甚起勁,或者口中喊得起勁,並無實惠,等基隆一失,朝廷必起恐慌,嚴旨督飭,後援方始會來。這最後一層用意,孫開華等人,自然是無法瞭解的。

  ***

  回到滬尾,重新部署防務。以孫開華專守淡水炮台,章高元和劉銘傳的侄孫劉朝枯分佈沿海一帶,此外還有士勇一營計五百人,埋伏在北路山間,這一營士勇是李彤恩招募來的。劉銘傳奉旨防台,朝命准許自行募勇,增強防務,劉銘傳便委派候補道充任洋務委員的李彤恩,專司其事。

  李彤恩辦事很實在,貼出佈告以後,自己在招募公所坐鎮,只見應募的小伙子,紛至沓來,應接不暇,便也下手幫忙。百忙中一眼瞥見一個人,似乎面善,此人皮膚白皙,面貌清秀,而眉目之間帶著點娘娘腔。定睛細望,想起來了,是唱歌仔戲的小旦張阿火。

  「阿火!」李彤恩問道:「你來幹甚麼?」

  「李大人!」阿火笑道:「我來投軍。」

  「投軍!你開甚麼玩笑?」李彤恩說,「你也懂得打仗?」

  「打仗不要懂的。我不想做夷人,穿夷裝,自然就會跟他們拚命。」

  李彤恩大為驚異,想不到演慣佳期密約,一把眼淚,一把鼻涕,訴不盡閨中哀怨的張阿火,能說出這麼一番話來!

  「再跟李大人說吧,我也不是冒冒失失,鬧著好玩的。說到打仗,我是頭一回。不過,我想法國人也不會比野豬再凶吧!」

  「喔!我懂了,你喜歡打獵?」

  「是!」阿火手一指,「這些都是!」

  李彤恩往外一望,只見十來個精壯少年,口嚼檳榔,嘻開一張血盆似的嘴,都望著阿火發笑。李彤恩立刻就中意了。從咸豐初年以來,招募鄉勇,都遵循曾國藩的成法,而曾國藩又師戚繼光的遺規,務取一雙泥巴腿的鄉農。此輩假以時日,可以練成一支經得起敗仗的勁旅,但誠樸有餘,機變不足,訓練起來很吃力,尤其不能指望他們救急。這些獵戶,年輕力壯,又會用火器,稍用兵法部勒,便可上陣,豈不大妙?

  於是李彤恩欣然問道:「這些都是你的朋友?」

  「是從小在一起玩的弟兄。」張阿火答道,「他們聽說我要來投軍,都願意跟我一起來玩玩。」

  「玩玩!」李彤恩笑了,卻又正色告誡:「這不是好玩的事。」

  「我也這麼說。不過他們還是願意來玩玩,大不了玩掉一條命。」

  「肯玩命還怕甚麼?」李彤恩察言觀色,對張阿火刮目相看了。市井中原有奇人,張阿火必是講義氣,重然諾,為一方的俠少,因而便又問道:「阿火,你能招多少人來?」

  「千把人總喊得到。」

  「都是獵戶?」

  「也有打漁的;也有種田的;也有做生意的。」

  「都聽你的話?」

  「都是我的弟兄。沒有甚麼事講不通的。」

  他雖是不矜不伐的神態,李彤恩卻到底還不敢冒失,想了一下說:「你去招五百人來。要個個管用,這五百人就歸你統帶,我先給你請一張『五品軍功』的獎札,等立了功,保你做官。」

  「官倒不要做,只要打退夷人就是了。」張阿火問,「招五百人容易,從山上下來,得有住的地方——」

  「這你放心。我點了人數,馬上發號衣、發餉,自然也要撥地方給你安頓。」

  張阿火欣然應諾,當天就回山。在淡水西北的竹仔山,一呼百諾,來了有七八百人,挑成五百,大多是獵戶,帶著土槍下山,直奔台北,守城的兵不敢放他們進城。張阿火倒也很講理,留他的弟兄在城外,單身去見李彤恩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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