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清宮外史 | 上頁 下頁
一四六


  「延樹南上了個摺子。萬壽節那天,左侯沒有隨班行禮,延樹南上摺糾參,奉旨:左宗棠交部議處。」

  「這也是小事。唉!」醇王痛心疾首地,「國事糟到如此,還講這些虛文小節?書生不懂事,真正可恨。左季高也是,何必為此小事鬧脾氣,落個不識大體的批評,何必?」

  「這倒也不能怪左侯。」許庚身比較公正坦率,說話不像孫毓汶那樣暗含著陰損的意味,「他沒有隨班行禮,自然是失儀,但也是起跪不便之故,壯年戎馬,腰腳受損,老來不能跪拜如儀,平心而論,亦有可原。延樹南借題發揮,說他驕蹇,甚至斥之為『蔑禮不臣』,持論未免太苛,而且也真是不識大體。王爺請想想,以左侯的功勳,說他『蔑禮不臣』,不就說他恃功而驕,要造反了嗎?這話在雍乾年間,非同小可,就拿今天來說,若是認實了『蔑禮不臣』這句話,也是『大不敬』的罪名,如何處置,律有明文,請問王爺,是摘他的腦袋,還是充他的軍?就算格外加恩,也得革職,能這麼辦嗎?不能這麼辦,就變成紀綱失墜,所以說來說去,他這個摺子,只顧自己逞快,實在是讓朝廷為難。」

  「星叔的議論很公平。」醇王說道,「如今得想個法子,替此老平氣。我今天已面奏了,仍舊要請他到福建督師,倘或以此芥蒂,託病不出,如之奈何?」

  「要駁延樹南這個摺子很難。因為——」

  因為延煦官居禮部尚書,大臣失儀,據實糾參,是他禮臣分內之事,即令措詞失當,旁人亦很難說話。孫毓汶解釋了原因,卻又下了一個轉語,認為只有一個人,身分地位不同,有資格糾正延煦。這個人就是醇王。

  「如果要我說話,我一定說。」醇王慨然答道:「同治初年,五爺掌宗人府,亂出些花樣,叫人受不了,當時我忍不住上了個摺子,上頭還說我措詞太偏激。不妨引用這段故事,為左季高說兩句公道話。星叔,就煩您動筆。還有,宣戰的旨稿,不知道帶來了沒來?」

  「帶來了!」

  許庚身將一份底稿交了出來,退到一邊去為醇王擬摺,先找來一份邸抄,細看了延煦的原摺,略略構思,提筆寫道:

  「內閣奉上諭:延煦奏:六月二十六日萬壽聖節行禮,左宗棠秩居文職首列,並不隨班行禮叩拜,據實糾參一摺,左宗棠著交部議處。欽此。臣初以為糾彈失儀,事所常有,昨閱發下各封奏,始見延煦原摺,其飾詞傾軋,殊屬荒謬。

  竊思延煦有糾儀之職,左宗棠有失儀之愆,該尚書若照常就事論事,誰日不宜?乃借端訾毀,竟沒其數十年戰陣勳勞,並詆其不由進士出身,甚至斥為蔑禮不臣,肆口妄陳,任情顛倒。此時皇太后垂簾聽政,凡在廷臣上之居心行事,無不在洞燭之中,自不能為所搖動,特恐將來親政之始,諸未深悉,此風一開,流弊滋大。臣奕譞於同治年間,條陳宗人府值班新章,雖蒙俞允所請,仍因措詞過當,奉旨申飭,今延煦之疏,較臣當日之冒昧不合,似猶過之。謹恭摺陳奏。」

  寫完遞給醇王,他認為措詞得體,深為滿意。隨即交代謄正呈遞。然後繼續推敲那道宣戰詔書的文字。

  ▼一 下詔宣戰

  這道詔書,乃是「曉諭天下臣民」,面面連篇累牘,指責法國無理,一直敘到馬尾之敗,申明不能不宣戰的苦衷,說是「若再曲予含容,何以伸公論而順人心?特揭其無理情節,佈告天下。」接下來便是激勵各省文武官員,軍民人等,奮勇立功。其中特別提到劉永福:「該員本係中國之人,即可入為我用,著以提督記名簡故,並賞戴花翎。統率所部,出奇制勝,將法人所佔越南各城,迅圖恢復。」

  此外,照例聲明「通商各國,與中國訂約已久,毫無嫌隙,斷不可因法人之事,有傷和好。」諄諄叮囑,務必保護,而以「當體朝廷保全大局至意」這句話作結,暗示名為宣戰,其實仍有談和的餘地。

  宣戰詔書中值得推敲之處還多,但調兵遣將,猶有許多大事要籌劃,也就只能草草定稿。而就在這時候,陸續又已送來好些軍報,大都由北洋轉遞,其中最要緊的兩件,一件是張佩綸打給李鴻章的電報,說「炮台一路洗平,閩必不守,綸必不歸」,表示與福州共存亡的決心,李鴻章加了一句話:

  「徒為焦急。」

  另一件是上海道邵友濂的電報,他從洋人那裏打聽到一個相當可靠的信息,孤拔「擬率船往他處,聞志在北洋。」這兩個電報合在一起來看,令人無從判斷,法軍的真正意向,究竟是在攻佔福州,「據地為質」來勒索兵費,還是大舉而北,直叩京畿?

  但不論如何,福州勢急,北洋勢緩,目前當然救急為先。醇王對於張佩綸的「綸必不歸」那句話,頗感欣慰,認為有此必死的決心,則誘敵登岸,深入內地,可以相機聚殲,即令起初仍舊受挫,亦無大礙,只要援軍接得上,終可反敗為勝。

  軍務部署只有許庚身最熟悉,當時提出建議,一面起用鮑超,盡速召集舊部,添募新兵,由四川總督丁寶楨負責籌餉征船,送鮑超所部,自大江東下,到江西起岸待命,一面改派幫辦廣東軍務的張樹聲星夜援閩。同時電飭兩江總督曾國荃,不論在那一項公款中,立即提用二十萬銀子,解交福建,作為援閩客軍的軍餉。

  談到這裏,已經過午,醇王又匆匆趕到宮中,「遞牌子」請見慈禧太后。當天便有兩道「明發」,一道是宣戰詔旨,另一道是准了醇王的奏,將延煦「交部議處」,有了這道上諭,對左宗棠才有交代。這天夜裏由許庚身銜命親訪,面述朝廷倚重之意。左宗棠一則受不了孫毓汶他們多方排擠的閒氣,再則亦不服老,三則一向以諸葛武侯自命,當此「危急存亡之秋」,正是「鞠躬盡瘁」之時,一口答應:「到福建去打法國鬼子。」

  ***

  宣戰詔書不但見諸邸抄,而且上海的《申報》,已經全文發佈,通國皆知,可是並沒有激起甚麼同仇敵愾的義憤,只惹起清議的紛紛指責。

  第一個受指責的是張蔭桓。他以佐雜出身而能置身於樞要之地的總理衙門,本就為正途出身的朝官所歧視,而他本人又自恃才具,頗露鋒芒,因而與同官又不和睦。當然,最令衛道的正人君子所痛心疾首的是,與李鴻章互為表裏,力持和局,在有些人看,向洋人求和,就是秦檜、賈似道。如果和局真能保全,也還罷了,誰知千回百折,一再委屈,結果仍招來法軍的「暗算」,馬尾一仗,師船全毀。既然如此,何必自取其辱?倘或不是求和,耽誤了辰光,趁法軍援師未東來之前,毅然決戰,則先下手為強,局面就全不相同了。

  因此,張蔭桓成了眾矢之的。此外久辦洋務的周家楣、李鳳苞、馬建忠、盛宣懷,亦無不令人切齒,意想不到的是,閻敬銘亦大受其謗,因為他亦是主和的巨擘,雖然老病侵尋,請假已久,卻仍有人不放過他。

  彈劾張蔭桓的人很多,有一個是內閣學士徐致靖,他中進士是抄了張之洞中解元的一篇八股文,但卻罵張蔭桓是「洋廝」之後。另外一個是山東曲阜的孔憲穀,官拜浙江道御史,指參張蔭桓私自寫信給上海道邵友濂,表示法國如索少許賠款,不妨允許為洩漏朝旨。慈禧太后聽得有人提到對法賠款,就會冒火,因而令飭總理衙門「明白回奏」。

  復奏說致上海道的電信,是公同商辦,並非私函。這一下使得本來就對總理大臣大半不滿的慈禧太后,越發生氣,除去當時請病假及出差的閻敬銘等人以外,其餘連奕劻在內,共有九個人,一起交部議處。

  就在這時候,有個山東籍的御史吳峋,上摺嚴劾閻敬銘,說他「執拗剛愎,怙過任性」。慈禧太后及醇王對閻敬銘都很敬重,所以吳峋反受申飭。但總理衙門其餘的大臣,就沒有閻敬銘那麼好的運氣了,慈禧太后一下子換了六個。事由張蔭桓而起,受連累的人,自然都恨他,其中最冤枉的是翁同龢的門生周德潤,在總理大臣中幾乎只有他一個人是主戰的,結果也跟主和派一樣,退出總理衙門,未免出人意外。

  出人意外的事還多。第一件是福州軍務的部署,左宗棠以大學士為欽差大臣,督辦福建軍務,穆圖善和楊昌濬為幫辦軍務,何如璋內召,這都還在意中,奇的是以張佩綸接替何如璋,兼署船政大臣。

  第二件是以鄧承修充當總理大臣。這位號稱「鐵漢」的言官,一向以搏擊為能,從不曾聽說他懂洋務,而居然會入值總理衙門,是件不可思議的事。

  於是有好事的人去打聽,才知道他這個總理大臣是由一個奏摺上來的。這個摺子中大談方略,共陳三策,他認為法國所恃者,不過越南,如果師分三路攻越,法國自救不暇,就決沒有力量再侵擾福建、台灣。這是上策。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