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高陽 > 清宮外史 | 上頁 下頁 |
| 一四五 |
|
|
|
然後就要談開戰當日的情況。這一段最難著筆,他只有含混而言: 「初一、二日大雨如注,風勢猛烈,初二子夜、初三黎明,臣屢以手書飭諸管駕,相機合力,有『初三風定,法必妄動』之語。比潮平,而法人炮聲作矣!臣一面飭陸軍整隊,並以小炮登山,與水師相應,一面升山巔觀戰。」 這一段是昧著良心說話,他根本未曾「升山巔觀戰」,所以所敘的戰況,多為耳食之言。而既升山巔,又如何下了山,就不交代了。在說明損失以後,緊接著便抒感想: 「此次法人譎詐百出,和戰無常,彼可橫行,我多顧慮,彼能約從,我少近援。一月之久,彼稔知我疆吏畛域,士卒孤疲,復乘雨後潮急,彼船得勢,違例猝發,天實為之,謂之何哉?」 這是表示形禁聲格,既非朝廷調度無方,亦非將士不能用命,從上到下,沒有人該負戰敗的責任,當然他亦不任咎戾。但這層意思,只能暗在內,在表面上,他必須自陳無狀。 就是自陳罪狀,也必得有一番怨艾之意,來佔住身分,他說:「各船軍士,鏖戰兩時,死者灰燼,存者焦傷,臣目擊情形,實為酸痛。臣甫到閩,孤拔踵至,明不足以料敵,材不足治軍,妄思以少勝多,露廠小船,圖當大敵,卒至寇增援斷,久頓兵疲。軍情瞬息千變,既牽於洋例,不能先發以踐言,復誤於陸居,不能同舟以共命,損威貽禍,罪無可辭。惟有仰懇宸斷,將臣即行革職,拿交刑部法罪,以明微臣愧悚之忱,以謝士卒死綏之慘。」 「誤於陸居」是他避重就輕的巧妙說法,因為以他的職責,等於地方官與城共存亡一樣,師船多焚,一身無恙,未免難以交代。「誤於陸居」就表示想與船同殉,亦無機會,再進一步說,倘或他是住在船上,身當前敵,親自指揮,或者不致這樣一敗塗地。錯來錯去錯在「陸居」,這個「誤」字,他自己覺得筆力千鈞,莫可移易。 文章做到這裏,已經終結,但還有奇峰突起的一段話: 「日來洋商及我軍傳說,或云法損六船;或云孤拔受傷已死;或云烏波管駕已死;或云法焚溺近三百人。要之,我軍既已大挫,彼亦應稍有死傷,傳聞異辭,即確亦不足釋恨。惟此奏就臣所目見,參以各軍稟報,不敢有一字含糊,一語粉飾,再蹈奏報不實之罪。」 這就是說,水師雖然挫敗,法軍亦有相當損傷,有過有功,原可相抵,不過他自責過甚而已。「即確亦不足釋恨」這句話,更是得意之筆,搖曳生姿,嫵媚無限。 寫完這個摺子,暫且不發,到第三天又加一個附片,專陳「陸軍接仗情形」。黃超群、方勳當時早就嚇得不敢出頭,張佩綸卻鋪敘戰功,大為誇獎: 「伏查船政露廠臨河,防護既無巨炮,曲折並無繚垣,實非可戰可守之地。此次法人以大船大炮環攻三日,我軍兵單械缺,力實難支,而黃超群等扼險堅持於炮煙彈雨之中,晝夜並不收隊,尚復出奇設伏,截殺法兵多名,卒全船廠,實非微臣意料所及。法船退後,臣查點機廠料件,偶有遺失,煙筒亦傷其二,各屋千創百孔,而大件機器猶在,船署屹然獨存,黃超群等以兵輪既挫,口不言功,惟水師之失,罪在微臣,船廠獲全,功歸陸將。」 他這樣諱敗為勝,一則是表示他與「諸將以忠義相激發」的統馭有功,再則是收買人心,好為他掩飾棄師潛逃的不堪之狀。當然,這個單銜的奏摺,他高興怎麼說,就怎麼說,可是與將軍督撫會銜的摺子不能矛盾,否則兩相參看,馬腳盡露,就變作弄巧成拙了。 因此,張佩綸又要了會銜的奏稿來,仔細檢點,並無矛盾,方始拜發了單銜的奏摺。而京中的電報已紛至沓來,指示戰守方略以外,且已明詔對法宣戰。 ▼第十一章 京中得到馬尾開戰的消息,是在七月初四。僅憑李鴻章一電,語焉不詳,情況不明,醇王非常焦灼。水師失利,固在意中,但法軍是否大舉登陸,船廠是不是守得住?倘或不守,福建省城能不能保得住?這些疑問得不到一個確實的解答,便有無從措手之苦。因此,除了密電沿海各省,見有法國兵艦進口,立即轟擊以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由總理衙門分頭詢問馬尾之戰的詳細情況。 到了初五,各方面的消息都到了,但說法不一,有的說我軍大敗,有的說先敗後勝,有的說互有勝負,有的說孤拔陣亡。當然,最應該重視的是張佩綸「自請逮治」的電報。總理衙門一接到,立刻轉送醇王,頭一起召見,便即呈上御案。 慈禧太后的臉色,在憔悴之中顯得堅毅悲憤,靜靜地看完電報,輕輕地說了句:「非決戰不可了!」 「法國欺我太甚,決無坐視他們長驅直入之理。」醇王說道:「水師不敵,陸路實在是有把握的,只要福州能挺得住,一方面重用劉永福,一方面督促岑毓英、潘鼎新趕快進京,足可牽制法軍。為今之計,先要請懿旨,下一個明發,振作士氣民心。以我中國之大,土地之廣,人口之眾,如果激於義憤,同仇敵愾,上下一心,決沒有不能打敗法國人的道理。」 「我中國壞的就是人心不齊。不過也不能怪大家,朝廷雖早已拿定了大主意,辦事的人不知是何居心?倒像處處顯得情屈理虧,不敢跟法國決裂似的。這一來,外面當然摸不透朝廷的意思,難免遲疑退縮。」慈禧太后冷笑著說,「總理衙門的人倒是不少,一人一個主意,自己沒有定見,人家當然得寸進尺,步步逼了過來。咱們的洋務實在沒有辦好!」 「這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自有總理衙門以來,就沒有振過國威。」醇王的言外之意,依然在攻擊恭王,「其實,洋務如果責成李鴻章辦理,倒還省事。」 「這話,眼前先不必去說它。如今既然決戰,籌兵籌餉,該有個打算。」 「是!」這一層,醇王當然有過打算,「與法開仗,重在陸路,福建軍務,仍舊非起用老成宿將不可。左宗棠威望久著,福建的情形也熟,臣覺得不妨讓他到那裏去督師。」 「左宗棠年紀大了,身子也不好,能管用嗎?」 「這無非借重左宗棠的威望,在南方坐鎮。另外當然要派人幫他,漕運總督楊昌濬是左宗棠得力的舊部,可以派他幫辦福建軍務,督勇援閩。」 「當然。」慈禧太后點點頭,「要派左宗棠到福建,當然得派楊昌濬去幫他。此外,鮑超、楊岳斌都可以起用。」 「是!」醇王答道,「一開戰,兵餉兩事,頭緒很多,請皇太后飭下軍機,與臣會商詳奏。」 戰守大計可以憑慈禧太后一言而決,如何戰、如何守,自然要靠醇王去籌劃。親貴中,醇王一向有知兵之名,加以他很佩服左宗棠,也知道倚重李鴻章,自會向他們請教諮詢,斟酌盡善,所以她很放心,只是有句話卻不能不說。 「何璟在福建七年,炮台也修了不少,何以這麼不經打?張佩綸也很能幹,何以一開仗就敗成這個樣子?雖說輪船、大炮不及人家,如果謹慎小心,也不見就能讓法國人佔了便宜。如今前方的情形還不十分清楚,而且也正在用人的時候,不便查辦。不過,喪師失地,不是小事,朝廷紀綱,更不能不顧。該怎麼辦才合適,你們也得拿個辦法出來。」 「是!」醇王答道,「大敵當前,自然以收攬民心,合力禦侮為頂要緊的事。至於疆臣守土,責有攸歸,等馬尾開仗的情形,有了詳細奏報,必得要論是非、定功罪。朝廷紀綱所繫,臣斷斷不敢徇私,不過眼前務必要求皇太后恩典,暫置不問。」 「我原是這個意思,只要你記住了就好。」慈禧太后又說,「你下去趕緊找左宗棠商量吧!下午再遞牌子。」 *** 醇王退出養心殿,立刻派侍衛分頭通知,到適園聚會。等他回府,奉召而至的王公大臣,已接踵而至,一共四個人:禮王、奕劻、孫毓汶、許庚身。 「左季高呢?」醇王問道,「他不來怎麼行?」 「左侯兩天未到軍機了。」孫毓汶答道:「我派蘇拉去請,左侯說是『在家聽參』。」 「聽參!」醇王詫異,「誰參他?為甚麼?」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