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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三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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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戰詔未見頒發,只知道謝滿祿奉命提出第二次哀的美敦書,仍舊索取八千萬法郎的賠償,分十年交清。限兩日答覆,如果拒絕要求,法國公使立即下旗出京,聽任孤拔全力從事。同時預請護照,準備七月初一出京。 謝滿祿的哀的美敦書是六月二十九提出的,而總理衙門卻遲至第二天下午才通知北洋衙門,代為急電兩江、福建、廣東各地「備戰」,並且特別指明要通知張之洞,轉電廣西巡撫潘鼎新、雲貴總督岑毓英,迅即進兵越南,同時電知駐德兼駐法使臣李鳳苞,馬上離法赴德。 這表示朝廷經過一天的考慮,已經作成決定,拒絕法國的要求。張佩綸知道,在慈禧太后與醇王,不惜決裂所恃者,主要的是一個劉永福,以為法國對他十分忌憚,加上潘鼎新與岑毓英各有重兵在手,合力進攻,直搗諒山,足以牽制法軍。事實上在議和時,就不斷旁敲側擊地表示,劉永福是中國人,樂為中國所用,而至今不曾重用此人,純粹是為了顧全法國的交誼,倘或法國蠻橫無理,勢必就非用劉相制而不可了。 然而張佩綸卻相信李鴻章的看法,劉永福並不足恃。以前,李鴻章常有輕視劉永福的表示,近兩個月的口氣改變了。這不是他對劉永福的刮目相看,而是有意抬高劉永福的聲價,既以迎合朝廷,也打算著能使法國心存顧忌,易於就範,李鴻章是以寇准自許,期待著重見敵人自動請和的「澶淵之盟」。張佩綸一直對此不以為然,但現在決定降心以從,全力維持李鴻章保全和局的主張,那就必得照「澶淵之盟」的路子去走了。 史家有定評,「澶淵之盟」之能夠成功,全靠寇准的鎮靜,使得遼國莫測虛實。既然照此路子走,當然也要學寇准的樣,不是「砍鱠酣飲」,就是帳中高臥,無視於窺伺的強敵。 而這一夜也正是睡覺的天氣,大雨大風,一洗炎暑,雖無「冰肌玉骨」,卻自「清涼無汗」。他躺在鋪了龍鬚草蓆的涼床上,手把一卷《世說新語》,遙想著晉人的風流,無奈驚濤拍岸,不時夾雜著窮吼極叫的汽笛聲,實在有些靜不下心來。 到了半夜裏,門上剝啄聲響,書僮已沉沉酣睡,叫幾聲叫不醒,只得親自下床去開房門。門外一名俊童,擎著火焰搖晃不定的燭台,照出何如璋驚惶不定的臉色。 「擾了清夢了吧?」何如璋問。 「難得涼快,正好看書。」張佩綸擺一擺手,「請進來坐!」 何如璋一面踏進來,一面道明深夜相訪的緣故,北洋衙門來了兩個密電,船局的執事不敢來打擾張佩綸,送到了他手裏。他怕是緊急軍報,特意親自送了來。 這不用說,當然是希望知道電報上說些甚麼?張佩綸有北洋衙門的密碼本,這時便拿鑰匙開了枕箱,取它出來對照親譯。 譯出來一看,才知道不是發到福建的,一通發給潘鼎新:「法已決裂,調越隊二千並兵船攻奪台灣,省三危矣!弟與岑宜速進軍牽制。」 「弟」是稱潘鼎新。這通密電是李鴻章以淮軍「家長」的身分在調度「子弟兵」,而特意發給張佩綸參考,當然也是當他「自己人」。再譯另一通,卻是發給總理衙門的:「滬局來電:原泊吳淞口法艦二隻,昨已南去,聞赴台。巴使亦出洋。」 「滬局」是指上海電報局,各地電報局都負有報告消息的任務,相當可靠。前後兩電,都說法國將攻台灣,張佩綸便越發鎮靜了。 「你看!」他矜持地說:「他們是欺劉省三沒有兵艦。」 何如璋看完電報,臉色也恢復正常了,「明天第二次哀的美敦書期滿。」他說,「巴德諾走了,謝滿祿大概明天也要走了。」 「巴德諾是措置乖方,過於無禮,讓他們政府撤了他的『全權』,不走何待?謝滿祿可就難說了。」張佩綸說,「哀的美敦書,照萬國公法,只能致送一次,既然違例送了兩次,又安知沒有三次、四次?」 何如璋碰了個軟釘子,只能唯唯稱是。 「談到戰陣之事,非你我所長,亦無須有此長。馭將之道,全在鎮靜,靜則神閒氣定,方寸不致迷惑,自然應付裕如。」 這等於開了教訓,何如璋越發不敢開口,但雖話不投機,卻不能立刻起身告辭,免得顯出負氣的樣子,惹張佩綸不快。張佩綸的談興倒來了,「苦論開仗,制敵機先,原是高著,無奈朝廷顧忌太多,如今只有盡力保全和局。照我看,中國不願失和,法國又何敢輕啟戰端?」他緊接著又說,「略地為質,當然要揀容易下手的地方,劉省三想誘敵深入,法國也乖巧得很,只攻沒有兵艦防守的基隆,不會進兵到淡水。至於這裏,見我有備,必不敢動手。就要動手,一定先下戰書,而戰書又不能憑孤拔來下,宣戰之權,中國屬於朝廷,法國屬於議會。前幾天我接到李傅相的電報,說李丹崖從巴黎打來密電,法國下議院允籌三千八百萬法郎,作為戰費,這也不是叱嗟可辦之事。真正用不著庸人自擾,徒事驚惶。」 說也奇怪,講完這段話,張佩綸自己先就寬心大放了,原來一直到這時候才豁然貫通!從頭將說過的話再想一遍,自覺看得一點不錯,「真正用不著庸人自擾,徒事驚惶!」 於是,這一夜他倒真的睡了一場好覺。 ▼二 閩江風雲 第二天就是七月初一,颱風大作,豪雨傾江倒海般下著,江上濁浪排空,水位高了五六尺,所有的兵艦都作了防颱風的措施。平時艤集在各國兵艦左右,販賣食物用品的小船,一隻不見,都到小港汊中避風去了。 到了中午總督衙門接到英國領事派專差送來的一封信,說孤拔已經通知英美兵艦,即將開戰,同時將有戰書送達。何璟看到這封信,將信將疑手足無措,召集幕友商議,大家的看法都相同,這樣的大風大雨,如何開戰?英國領事的消息,即或不虛,亦是法國人的恐嚇。而況既有戰書,不妨等著再說,這時候如果有所動作,會影響人心,甚至激起仇外的變故,不分青紅皂白,見洋人就鬥,那會搞得不可收拾。 何璟覺得這番話說得有理,決定將英國領事的信秘而不宣,坐等戰書。 *** 戰書下到營務處的旗艦揚武輪上,交在張成手裏。他不敢耽擱,冒雨上岸到船局,卻不敢見張佩綸,將戰書送了給何如璋。 「這樣的天氣,要開戰?」 張成想了一下答道:「照規矩說是不會的。」 「你看,孤拔有沒有下戰書的資格?」 問到這話,便有作用,此事出入,責任甚重,不能隨便回答,張成答說:「我不敢說。」 「說說不要緊。」 「我不懂萬國公法。」 「教我為難!」何如璋搖頭嘆氣:「唉!真教我為難。」 「請示大人,」張成管自己問道,「要不要預備接仗?」 「預備歸預備!」何如璋說,「千萬不可驚惶。等我去看了張大人再說。」 到了張佩綸那裏,他正在親譯密電,是李鴻章發交總理衙門的副本,一見何如璋,先就遞了過來。接到手裏一看,寫的是:「頃李丹崖二十九午刻來電云:『先恤五十萬兩,俟巴到津,從容商結。倘商約便宜,冀可不償,但不先允免償。請告總署。』應否回復?乞示。」 「你看!」張佩綸說,「二十九就是前天。謝滿祿下第二次哀的美敦書,在巴黎的福祿諾,口氣卻是這樣子鬆動,只要商約能得便宜,賠償都可以免掉。朝廷堅持的就是不允賠償,這一點,法國肯讓步,其他都好說。和局看來到底還是能保全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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