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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八


  張佩綸心想,這倒真不可不防。樹敵太多,乃為不智之事,尤其是誤傷了美國兵艦,更難交代。中法之爭,美國是「魯仲連」,倘或將調人都打了,可見無理之甚!法國越發振振有詞。再如動了各國的公憤,合而謀我,更不得了。

  他還在這樣沉吟未答之際,福星輪的管帶陳英卻開口了,「要說誤傷,亦不是不可避免的事。」他說,「各國兵艦下錨的位置,跟法國兵艦都隔著一段路,如果我們測量得準,格外小心,亦不致於誤傷別的船。」

  「不然!」張成立即接口爭辯,「英法一向有勾結,誰也不敢說他們沒有攻守相共的密約。『黃雀捕蟬,螳螂在後』,倘或我們攻法國兵艦,而英國軍艦暗箭傷人攻我們,事後不認賬,說是法國兵艦開炮還擊的,又那裏跟他去分辯?」

  這不是不可能的。陳英語塞,但卻不能心服,還想有所陳說時,張佩綸聽信了張成的話,搖手將他阻攔住了。

  「再說第二個牽制。」張成越發侃侃然了,「即令先發制人,不能將所有的法國兵艦打沉,如果孤拔惱羞成怒,不按規矩胡來,開炮轟船,那又怎麼辦?」

  這一說,張佩綸悚然而驚,但不肯露出怯意,只說:「這也是顧慮之一。」

  許壽山賦性伉直,對張成頗為不滿,所以態度就不好了,「那裏有那麼多顧慮?」他提高了聲音說:「從來就沒有算無遺策這句話。算得頭頭是道的,一見了真仗,未必有用。」

  話為張成而發,卻變成頂撞了張佩綸,他將臉一沉:「這不是鬧意氣的時候。多算勝少算,事先不作籌劃,只是上了陣胡打一氣,那不成了草寇了嗎?」

  「大人!」陳英為許壽山聲援,「敵強我弱,如果不籌個制勝之道,照張副將所說,我們就等著打敗仗?」

  這話問到要害上,也正說中了張佩綸的心事,所以他連連點頭,看著張成說道:「我也要問這話。」

  這話教張成如何回答?他實在負不起這個責任,只能老實答道:「全仗大人作主。成敗利鈍,實在難說。不過,就是先發,也不爭在這一天半天,大人何妨電奏請旨,看京裏怎麼說?」

  「當然!」張佩綸答道,「那是一定的。不過總要有幾分把握,才好說話,如果朝廷准了,先發卻不能制人,那時擔的處分可不輕。」

  看看再議也議不出甚麼名堂,張佩綸飭回諸將,默坐靜思,總覺得先發制人為上策,值得向朝廷建議。不過話不必說得太滿,要留下伸縮的餘地,如果朝廷准如所請,而到時候窒礙難行,仍舊可以申明緣故,收回前議。

  由於何如璋手裏有一本與總理衙門電報往來的密碼,所以張佩綸不能不跟他商量,會銜電奏。何如璋亦認為不妨奏聞請旨,只是果真決定先發,就要作破釜沉舟之計,沉舟塞河,讓已入口的法國兵艦一艘也逃不掉。

  張佩綸深以此言為然。當時擬定電稿,即刻拍發。第二天近午時分,接到回電,說「塞河一事,前經總署照會各國使臣,該使臣等議論紛紛。現在閩口有英美等國保護兵船,德國兵船,亦將前往,此時堵塞,應就地與各國領事說明舉行,庶免與國借口。」至於「先發」一節,「尤須慎重,勿稍輕率。」

  張佩綸對這個回電,深為失望。因為既未准許,亦未不准,而是將千斤重擔加在他們肩上,看樣子成則無功,敗必有過。說塞河要先跟各國領事「說明舉行」,更是空話,各國領事當然不會同意,反倒洩漏了消息,打草驚蛇,或許惹起法國的先發制人之心。

  ▼一 最後通牒

  法國的最後通牒,轉眼到期。朝廷如何處置,未有消息,而馬尾卻又到了一艘英國的炮艦,上懸司令旗幟,是英國遠東艦隊司令德威中將,特來觀戰。同時法國的兵艦,來而復去,去而復來,接連不斷,據說是在偵察長門炮台的形勢。

  戰雲密佈,大有一觸即發之勢,張佩綸感覺形勢嚴重,方寸之間,頗有彷徨無主之感,只有急電北洋,打聽消息。李鴻章的回電告訴他:朝廷已經拒絕法國的最後通牒,照會各國公使,法國有意失和,無從再與商議。但是,李鴻章又表示和局亦並未絕望,他還在設法斡旋,力勸張佩綸出以持重。

  緊接著接到兩道機密電旨,第一道是:電寄各省將軍督撫等:此次法人肆行不顧,恣意要求,業將其無理各節,照會各國。旋因美國出為評論,而該國又復不允。現已婉謝美國,並令曾國荃等,回省籌辦防務。法使似此逞強,勢不能不以兵戎相見。著沿江沿海將軍督撫,統兵大員,極力籌防,嚴以戒備。不日即當明降諭旨,聲罪致討。目前法人如有舉動,即行攻擊,毋稍顧忌。法兵登岸,應如何出奇設伏,以期必勝,並如何懸賞激勵。俾軍士奮勇之處,均著便宜行事,不為遙制。

  另外一道密旨,是電飭曾國荃即回「江寧辦防」,說法國「無理已甚,不必再議,惟有一意主戰。」同時指示沿海各省:

  「鎮撫兵民,加急彈壓,保護各國商民,勿稍大意。」

  這兩通電報,福建的將軍、督撫及船政大臣等各有一份。保護各國僑民是督撫之事,張佩綸可以不管,但備戰則不能不跟同在船局的何如璋商量。

  「既然『不日即當明降諭旨,聲罪致討』,自然是等決戰的詔旨下達了再說。」何如璋又說:「這句話是要緊的:『目前法人如有蠢動,即行攻擊。』這還是戒『先發』之意,要等法國人動了手,我們才能動手。」

  「見得是!」張佩綸深深點頭。

  「幼翁,再有兩句話,深可玩味:『法兵登岸,應如何出奇設伏,以期必勝?』這就是說,朝廷已經見到,水師不一定能敵得住法國,真正明見萬里!」

  張佩綸被提醒了。這也就是說,水師倘或失利,朝廷必能諒解,是力不如人,非戰之罪。「見得是,見得是!」他越發重重點頭。

  照此看來,備戰之道,倒該著重在岸上,因而重新檢點陸軍防務:船局前面有兩營,後山火藥庫有一營,都是黃超群所統轄。此外各要地,馬尾有道員方則勳的「潮勇」;旺岐有楊副將的「漳泉陸勇」;朏頭另有三百名「水勇」,是張佩綸特地徵召丁憂在籍的北洋水雷學生林慶平所統帶,打算到緊要關頭,泅水去鑿沉泊在孤拔旗艦左右的兩條魚雷艇。

  岸上的兵力是儘夠了。法國派到中國來的海陸軍,總數不過四千,預備騷擾七省,算它一半用在福建,亦不過兩千人。雖說法國已自海防調兵一千增援,卻不見得都用在福建,加以法軍人生地不熟,如果敢於登岸,處處中伏,處處挨打,無非自速其死。

  張佩綸自覺有恃無恐,心神大定,到了第二天接到李鴻章一個電報。張佩綸寄總理衙門請寒河先發的電報,由北洋收轉,李鴻章的電報,就是談這件事:

  「頃接寄總署電,閱過,阻河動手,害及各國,切勿孟浪!須防彼先發,不發,或漸移向他處。僕不以決戰為是。廷議則不敢妄參,公有所見,應屢陳。」

  這是暗示張佩綸應該電奏,諫勸不宜下詔宣戰,而就在這時候,何璟派人送了一個電報給張佩綸,是李鴻章打到閩浙總督衙門的,其中有兩句話:「閩船可燼,閩廠可毀,豐潤學士必不可死!」

  感於知遇之恩,張佩綸下定了不可動搖的決心,支持李鴻章的主張,極力保全和局。當然,他不便電請朝廷不下宣戰詔,因為剛作過塞河先發的建議,忽爾又有這樣的勸諫,豈不是前後矛盾,不成體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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