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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守亦甚難。北寧城雖堅,如今法國的大炮不同了,一炮轟進城,請問守軍何處藏身?」

  黃桂蘭聽見這話,不由一愣,掀髯問道:「那倒要請教,計將安出?」

  「最好在離城數里地以外的要隘處所,開掘『地營』,以守野為守城。」

  「甚麼叫『地營』?」

  「地營」是滇軍的規制,掘地為坑,深約六尺,大小視地勢而定,坑內四周安上木柱,高出地面一尺許,柱間空隙,作為槍眼。柱子上面再鋪木料,上覆泥土。這樣不但低不受炮,而且遠處瞭望,不易發見,可以瞞過敵人。

  「想得倒不錯。」黃桂蘭問道:「出路呢?」

  「出路在坑後面,開一條斜坡路入坑。坑口加木柵,放下木柵,只要一個人守在那裏,坑內就沒有人出得去,可免潰散之弊。」唐景崧很起勁地說:「如果人多,可以多開數營,地下開槽,各營相通,彈藥糧秣,亦不妨貯存在地營裏面。地營之外,又可以開明槽,高與人齊,寬約五尺,長只一丈,每一丈就應該有轉折。為甚麼呢?太寬則炮彈容易打中,不過就打中了,也只是這一丈之地受損害,這就是一丈一轉的好處。」

  「既有暗槽,又何用明槽?」

  「明槽是為了便於偵察敵情。全在暗坑,敵情不明,亦不是好辦法。」唐景崧又說:「地營之外,最好用槎丫樹枝,用籐裹纏,密排三層,這就是古時候的所謂『鹿角』。倘或在地營四周,埋上地雷,更是有備無患,不過總要遠在本營二十丈以外,才不致於炸到自己。」

  書生談兵,居然頭頭是道,但黃桂蘭卻聽不進去,認為這樣的做法太離奇,也太費事,所以大搖其頭。

  「我決心負城而守。」他固執而顯得極有信心地,「我有四營人,法軍沒奈何我。」

  又是個話不投機的。唐景崧這時打定一個主意,自己先踏勘四處,決定了戰守方略,直接向徐延旭建議,請他下令趙黃兩統領照辦。

  ***

  兩天以後,唐景崧由北寧出發,向東北到鎮南關外的諒山,去見廣西巡撫徐延旭。

  徐延旭是山東人,字曉山,咸豐十年的進士,分發廣西當知縣,以此起家。他跟鹿傳霖是兒女親家,而鹿傳霖是張之洞的姐夫,就跟唐炯是張之洞的大舅子一樣,以此淵源,得為清流所保薦。徐延旭雖有能員之名,亦是早年的事,如今既老且病,卻為清流看成伏波將軍馬援,期望他在鎮南關上再樹銅表,真正有苦難言。

  「北寧保不住了!」徐延旭黯然長嘆,「唉!趙慶池、黃卉亭誤我太深!」

  一句話沒有完,闖進一個人來,看模樣不過一名小武官,卻旁若無人地大聲說道:「怎麼樣,我說陳得貴不行吧?扶良失守了!」

  唐景崧久聞徐延旭有個心腹聽差,由軍功保案中弄到一名把總,平時常奉主人之命,到各營傳話,大家都叫他「老韓」,此人猖狂無禮,喜歡任意批評將領,而徐延旭資以為耳目,頗加信任。現在看他的樣子,想來就是老韓了。

  果然,徐延旭倉皇問道:「老韓,你慢慢兒說,是怎麼回事?」

  「法國兵攻扶良,陳得貴把炮台失掉了。」老韓說道:「請北寧派援兵,黃統領又不肯馬上發兵,耽誤了好久,才發了三營守城的兵去救,走到半路上,聽說扶良垮下來了,趕緊又逃回北寧。」

  「糟糕了!」唐景崧在一旁聽著,不覺頓足失聲,「北寧完了!」

  「怎麼、怎麼?」徐延旭急急問道:「何以見得?」

  「那裏有守城的兵,可以遠援六十里外的扶良的?倘或一敗,就回不得城了。如果開城相納,敵人正好跟蹤而至,等於開門揖盜。黃軍門這樣用兵,北寧豈不危乎殆哉?」

  「說得是,不過,有黑旗軍在——」

  「說甚麼黑旗軍?」老韓大聲插嘴,「人家根本就不肯打。」

  「不會的!」唐景崧有些發怒,瞪著老韓,不客氣地叱責:

  「你憑甚麼說這話?」

  「是真的嘛——」

  「老韓,」徐延旭不能不盡敬客的道理,向嘵嘵聲辯的聽差喝道:「你先下去。」

  徐延旭當然知道劉永福對桂軍的憾恨甚深,雖然奉命馳援北寧,但未必肯聽自己的命令。所以囑咐總辦營務處的道員黃彭年,跟唐景崧去情商,託他到北寧去督戰,好策動黑旗軍出隊抵擋法軍。

  這是義不容辭的事,唐景崧慨然允許,立即去見徐延旭辭行。但是徐延旭卻又遲疑了,因為唐景崧上承慈眷,是朝廷所很看重的人,上次山西失守,諭旨中特別關切他的下落,此番如再失陷危城中,對朝廷似乎不好交代。

  「北寧危地。」徐延旭遲疑著說,「你不去也好。」

  「沒有不去的道理。我馬上就走。」

  於是徐延旭特選了幾匹好馬,讓唐景崧帶著親兵,即刻趕往北寧。事後想想,還是怕劉永福負氣不肯出兵,便又親筆寫了一封信,拔一枝令箭,派老韓與一個姓關的千總,傳令劉永福即刻出戰。

  ***

  唐景崧星夜急馳,第三天到了距離北寧不遠的郎甲地方,這裏設著糧台,軍火輜重甚多,消息應該容易打聽。但問起來只知道北寧以東的湧球山頂,已為法軍所佔領,扼住了北寧的退路,情況極其危急。唐景崧憂心如焚,連夜渡諒江。再想渡湧球江到北寧時,得到消息,北寧已經失守,敗軍無法撤退,趙沃和黃桂蘭行蹤不明。

  黑旗軍呢?唐景崧判斷情勢,劉永福一定往北退守保勝一路,在桂軍,當然要守郎甲,自己也只有先回郎甲再說。

  到了郎甲,從間道逃回的潰卒口中,得知北寧的詳細情形。法軍由扶良大舉進犯北寧時,趙沃和黃桂蘭各領親兵,督促守城四營在城東十里迎戰,雙方僵持不下,而黑旗軍在後路觀望。黃桂蘭派人求援,劉永福的黑旗只招展了一會,就讓法軍起了戒心,攻勢頓見緩和,但是劉永福卻不肯有進一步的行動,親持令旗,在各營巡視,只勒兵不發。前營黃守忠忍不住想出隊,也讓劉永福喝止住了。

  事急無奈,黃桂蘭懸犒賞二萬兩銀子,劉永福置之不理。就在這時候,法國炮艦駛入湧球江,拉炮上岸,曳到湧球山頂,居高臨下,轟擊北寧。一連三炮,都打入北寧城內,市面大亂,越南的北寧總督張登坦,倉皇而遁。後方有變的消息傳到陣前,軍心大亂,趙沃和黃桂蘭想全師而退,已辦不到。

  逃是逃回城了,但想守已守不住,黃桂蘭一看這情形,關起房門,懸樑自盡,為他的部將救了下來,提著廣西提督的大印,匆匆扶他上馬,退向北寧以北的太原。第二天,劉永福的十二營亦退到太原,見了黃桂蘭自不免愧歉。他的意思是想讓黃桂蘭和趙沃吃點苦頭,到最危急時,才出兵相救,一則報宿怨,再則炫耀黑旗軍的戰力。那知後方突變,而前方的四營又太無用,以致誤喪北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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