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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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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是查緞匹庫。公家緞匹沿襲明朝的制度,由江寧、蘇州、杭州三個織造衙門,負責供應,一共分為三等,第一等專供「御用」;第二等稱為「上用」,質料較次;第三等專供賞賜之用,就叫「賞用」,質料更次。 「御用」和「上用」的珍品,存貯內務府緞庫。戶部緞匹庫只儲「賞用」緞匹,數量極多,查不勝查,照例分派十幾名司官,虛應故事。庫中有樓,樓板上的灰塵,照規矩不准打掃,積土太厚,無法下足,就鋪一張蘆席在上面。兩百年來,不知道鋪了多少層,所以一踩上去像踩在棉花堆上,而且一踩就揚起一團灰,沾得滿身都是,所以查緞匹庫是樁苦差使。 李用清卻不以為苦,精神抖擻地上了樓,揚目四顧,只見木架子高可及頂,上面堆滿了一捆捆的緞匹,不知如何措手,便有些躊躇了。 「李老爺,」庫吏看他是外行,加以指點:「緞匹是少不了的,向來只不過抽查點數。」 「好!抽查。」李用清有了計較,手往上指,用很威嚴的聲音說:「你替我把最上面那一捆棗兒紅的,取下來。」 庫吏一愣,看李用清板著臉,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料知說不進話去,便轉身取了梯子來,爬上去費了好大的勁,將李用清所要的那一捆取到,雙手舉起,使勁往下一扔,陳年積土,像火藥爆炸似的,往上直衝,將李用清沒頭沒腦地籠罩在內。 時逢盛暑,汗流浹背,這一陣灰土飛上頭臉,立刻為汗水沾住,面目黧黑,像個煤炭鋪的夥計了。 李用清大怒,但是發不出脾氣,只巴望這一捆緞匹中,數目不符,捏住把柄,便好處治那庫吏。但是,解開來照標籤所載的數目一數,應該是十四匹,一匹不少。 這一來啞巴虧吃定了,跟李嘉樂談起來,同病相憐,嗟咨不絕。 「老前輩,」李用清跟比他早一科的李嘉樂說:「蠢吏可惡!有意惡作劇,打算著嚇倒司官,他們就可以為所欲為,我輩偏要認頂,倒看看到底誰強得過誰?」 「說得是!我們受閻丹老的知遇識拔,必得幫他切實整頓一番,顏料、緞匹兩庫,不是上頭著眼之處,馬上要查銀庫了,一定要捉它一兩個弊端出來。」 「查弊必先知弊。銀庫的弊端甚多,先要請教請教內行才好。」 兩人商量的結果,決定合請一個客,請在衙門附近的一處「大酒缸」。間壁就是月盛齋,五香醬羊肉名馳九城,買了一大包款客。客人是戶部的一個蘇拉,名叫張福,伺候過十幾位尚書,見多識廣,部中大小積弊,無不明白。 「銀庫,照例書辦是不能進去的,只有庫兵可以入庫。」張福舉杯在手,慢吞吞地說:「庫兵規定十二名,三年一挑,挑到那天去應點,要請十來個保鏢護送——」 「慢點,老張!」李用清打斷他的話說,「這是為甚麼?」 「為了怕綁票,」張福解釋庫兵何以應點之日要防被擄:「入選庫兵有正選,有備選,正選應點不到,馬上由備選補上,所以綁他只要綁一個時辰,應點時辰一過,煮熟了的鴨子飛走,放了他也就沒用了。」 「這樣看起來,庫兵的身價不得了。」 「是啊!補上一個名字,總要花到一萬銀子,應點不到,往後的好處不說,起碼一萬銀子就算扔了在水裏。」 「那麼,」李嘉樂問,「庫兵入庫,到底有點甚麼好處?說偷銀子是藏在谷道裏面,可有這話?」 「怎麼沒有?」張福問道:「外省解銀到部,怎麼樣入庫?李老爺見過沒有?」 「沒有。你細細說來我們聽。」 「外省解銀,每一萬兩解費六十兩,這歸管庫司官跟書辦分,庫兵是沒分的。庫兵的好處,就是搬銀子入庫的當兒偷銀子。進庫的時候,衣服都要脫光,庫裏另有衣服,不過,這一身衣服也不能穿出庫。光身進去,光身出來,寒冬臘月也就這個樣,所以庫兵非精壯的小伙子不能幹。這還有個道理,小伙子中氣足,提得住氣,如果年紀一大,提不住氣,就補上名字也沒用。」 「這又是甚麼道理?」李用清問。 「就是這位李老爺說的,」張福指著李嘉樂答道,「為的是能在谷道裏藏銀子。本事最好的,一次可以藏十兩一個的銀錁子八個。」 這不是駭人聽聞之事?但張福言之鑿鑿,說在東四牌樓有一新藥鋪,專有一種要有門路的人才能買得到的藥,服下能使谷道交骨鬆開。偷銀的方法是用豬網油卷銀錁塞入谷道,不過即令年輕力壯,提氣支持,亦至多只能容納半點鐘的工夫。 「這個法子在內庫就用不著了,內庫多是五十兩一個的大元寶,那裏也偷藏不下,所以內庫庫兵,入庫用不著脫光衣服。」 這一說,是個反證,李嘉樂點點頭又問:「還有甚麼偷銀的法子?」 「冬天要當心,有個換茶壺的法子。庫裏的空茶壺拿出來,照例揭開蓋子,往下一倒,表明沒有東西在裏頭,冬天就兩樣了,茶水冰凍,拿銀錁子凍在裏面,就倒也倒不出來。」 「說破了不值錢。」李用清覺得這頓大酒缸請得不冤,「真正不經一事,不長一智。」 然而細想一想,總覺得有些荒誕不經,所以事後又去請教部裏的老司官,「谷道藏銀,事誠有之。」那老司官笑道,「不過說得太玄了。兩位請想,十二名庫兵,每人偷銀八十兩,一次就是九百六十兩,解餉入庫之日,庫兵進出好幾次,這要偷漏多少?年深日久,不都偷完了嗎?」 雖是以常理度測,卻足以破惑。但庫兵裸體入庫,這個規矩歷數百年不改,總有道理在內。二李都覺得雖不可全信,亦不可不信,決定去看個明白。 一看果然,庫兵進出,無不赤身露體。出庫還有一番很特別的交代:跨過一條長凳,雙手向上一拍,口中喊道:「出來!」表示股間、肋下、口中都不曾夾帶庫藏。 「能抓住他們驗一驗嗎?」李嘉樂問。 「不能!」李用清搖搖頭。 李嘉樂廢然而歎:「看起來,就是有弊也無法查了。」 *** 而閻敬銘卻查出來一項極大的弊端。其實也不用查,弊端已擺在那裏,只看有沒有決心整頓而已。 查銀庫那天,閻敬銘找管庫的郎中姚覲元來問:「掌天平的是誰?」 「是書辦史松泉。」 「領我去看天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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