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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望七之年,也該回家納福了。」

  這是示意這個書辦該告退了。張金華倒也不在乎這位尚書,響亮地答道:「小的到了效不得力的時候,自然稟明司官,回家吃老米飯。」

  聽他當面頂撞堂官,旁邊的人都替他捏一把汗。閻敬銘自然不會理他這話,只問公事,「說部庫存銀多少,只有你知道。說吧!」

  他說了一大串數目,董恂移交多少;新收多少;開支多少;現存多少。熟極而流,幾乎聽不清楚。但越是如此,閻敬銘越不以為然,百凡庶政所恃的國家財用,竟只有胥吏能知其詳,實在太不像話了。

  因此,他到部的第一件興革之事,就是整頓北檔房,奏摺上說:「滿員多不諳籌算,事權半委胥吏,故吏權日張,而財政愈棼,欲為根本清厘之計,凡南北檔房及三庫等處,非參用滿員不可。」

  ▼二 三庫積弊

  「三庫」是銀庫、緞匹庫、顏料庫。最重要的當然是銀庫,特設管庫大臣,派戶部侍郎兼任。三庫的弊端,閻敬銘是早就知道的,他的第二件興革之事,就是想革除三庫之弊,所以下令查庫。

  查庫之日,有特選的司官跟著,其中有兩個都姓李,亦都是翰林出身,一個叫李用清,丁憂起復,從原籍山西平定州進京,背著個小舖蓋卷,徒步三千餘里,不雇一車一騎,京裏詫為千古未有的奇事,公送他一個外號叫「天下儉」。

  另一個李嘉樂較為遜色,名為「一國儉」,他不如李用清的是,做了官居然常喚剃頭挑子來替他剃頭。剃完,親手付予剃頭匠二十個小錢。自覺出手已很大方了。

  有一次他問他的聽差:「剃頭的應該很高興吧?我每次都給他二十文。」

  聽差的據實答道:「外面剃頭,最少也得四十文,何況是做官人家?剃頭的每次都要吵,我只好再墊二十文,才把他打發走。」

  李用清大怒:「我在家鄉偶爾叫人剃頭,每次只要十二個錢,現在給他二十個已經多了,他居然還不知足,你也居然就添了給他,真正豈有此理!好了,從此以後我不請教剃頭的,連二十文都可以省下。」

  果然,言出必行,從此以後,李嘉樂不再請教剃頭匠。要剃頭由他太太動手,剪得參差不齊,怪模怪樣,惹多少人在背後當笑話講。

  但閻敬銘卻很欣賞,以為做官必從一個「儉」字著手,才能「無慾則剛」,做個晚節不改,始終如一的清官。為此特別重視兩李,帶著他們一起去查庫。

  戶部三庫在三處地方,顏料庫在西安門內;緞匹庫在東安門內;銀庫又稱大庫,則在戶部衙門的後身的東北角。查庫先從遠處的顏料庫查起。

  顏料庫是個雜庫,包羅萬象,無奇不有。掌管國家度支的戶部,何以會有這樣一座庫房?誰也不知道。有人猜測,戶部有此物庫,大致起於明朝萬曆年間徵收礦稅之時。礦稅苟擾遍天下,民間名產珍物,輸往京師,終年絡繹於途,奇珍異寶,收入大內,常用的物料,歸工部及戶部存貯,才設了這樣一座顏料庫。

  在清朝,各省貢品,名目繁多,內務府認為無甚用處,容納不了的,亦都歸於戶部。日積月累,用之不竭,隨意堆積在庫房裏,但是賬目卻是分門別類,異常清楚的。

  閻敬銘早年當司官的時候,奉派查過顏料庫,知道這座庫是無法查的,同時他要整頓的也不是這一庫。不過表面上決不能放鬆,所以雖無法查也要查。到了庫中坐定,拿料賬來看,逐日有記,逐月有結,毫無毛病。便派李嘉樂入庫,實地查察。

  一進了庫房,他愣住了,在門口躊躇又躊躇,提起了一隻腳,竟不能踏下去,因為滿地的檀香、黃蠟、石綠、硃砂,五色粲然,積成厚厚的一層,無可下腳。

  「李老爺,請啊!」庫吏催促著。

  「怎麼不收好?堆得滿地!」

  「向來這樣的。」庫吏答道:「我同治三年到庫裏時候,就是這個樣子。」

  「這樣子叫人怎麼走路?」

  庫吏大為詫異,「就是這樣子走嘛!」庫吏毫不遲疑地舉步踏了進去,踩得那些物料「嘎吱、嘎吱」地響。

  李嘉樂心疼不已,但也只好跟著他舉步。走到中間一看,四周擺滿了塵封的木架子,陽光從天窗裏漏下來成為一條光柱,其中飛舞著億萬灰塵,看上去像是金屑。

  他有無從措手之苦,同時也困惑異常,不知一年兩次查庫,何以還會這樣子的雜亂無章?想了一會,只有請教庫吏:

  「別人是怎麼查的?」

  「李老爺沒有聽說過嗎?」

  「沒有。」

  「李老爺,」庫史指著地下說:「東西都在這裏,一草一木沒有人敢動,只要屋頂不漏,門窗嚴緊,就不要緊了。」

  聽這一說,李嘉樂才明白,原來查庫就是來看看屋頂門窗。如果都是這樣奉行故事,那裏談得到整頓?自己特蒙閻尚書識拔,委派查庫,可不能跟別人那樣敷衍了事。

  但是,一片混雜,實在無從措手,看了又看,發覺有一樣東西好查,「那是紙張?」他指著堆積如牆,已泛成黃灰色的白紙問。

  「是。是宣紙。」

  「點點數看。」李嘉樂翻出賬來唸道:「『五尺夾貢總計十八萬五千七百二十一張』,就查這『五尺夾貢』。」說著走過去要動手。「動不得!」庫吏大聲警告:「裏面有蛇!」

  李嘉樂不信,伸手掀開一角,是想看看可是真的夾貢,還是被掉了包?

  那些不知堆積了多少年的陳舊宣紙,幾已粘在一起,數量既多,壓力亦大,一時那裏掀得起。李嘉樂是喜歡蠻幹的性子,一隻手不行,加上另一隻手,使勁攀著紙角,往上一推。只見一條四五尺長,黑章白文的蛇,從紙堆後面鑽了出來,遊走無聲,李嘉樂直到臨近才發現,大叫一聲,連連倒退,嚇得面如土色。

  庫吏急忙上前將他扶住,四隻眼都盯著那條蛇,從紙堆上蜿蜒而下,鑽入雜物堆中,無影無蹤。

  「李老爺,你也真是!」庫吏大為埋怨,「跟你說動不得,您老偏不信,現在怎麼樣?」

  「我只以為你說笑話嚇我,那知道真的有蛇!」

  「蛇多著呢!天這樣熱,它本來就想游出來涼快、涼快,那經得住您老再這麼一折騰?如今壞了,蛇也不知躲在甚麼地方?步步都得小心。」

  聽他這一說,李嘉樂便覺得那雙腳發麻,深怕一舉步就踩在蛇身上,釘在原處,動彈不得。

  「快走吧!」庫吏拉著他一陣風似地找到了門口,卻又問道:「李老爺,怎麼樣?」

  這是取進止的意思,李嘉樂搖搖頭說:「不查了!」

  「是!」庫吏加重語氣說:「查過了!」

  他說「查過了」,就只好說是「查過了」,不然無法交差。好在閻敬銘深知積弊,意不在此,他的想法是要仔細核查賬簿,看各省的貢品,有沒有可以減少甚至裁減的,所以只關照李嘉樂將一本「料賬總冊」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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