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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這是不能說的,說了,沈蘭玉也未見得懂,因為他從小入宮,對於外面的世故人情,不甚瞭解。李蓮英卻不同,常見居孀的婦人,早年苦節,操持門戶,到得中年,兒女也長成了,家道也興隆了,在旁人看,她算是苦出了頭,往後都是安閒稱心的日子,誰知不然,只見她無事生非,百不如意,尤其是娶了兒媳婦,鬧得更厲害,清早起來就會無緣無故發脾氣——這就叫「被頭風」,必是前一天晚上,想那不能跟晚輩,下人說的心事,一夜失眠,肝火太旺之故。慈禧太后必也是如此這般,這個緣由,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李蓮英唯有自承失言。

  「我那兒懂啊?」他歉然陪笑,「還不是得你多教導。」

  「我說呢!我在宮裏這麼多年都還不懂,你倒懂了,那不是透著新鮮嗎?」沈蘭玉再一次叮囑:「你新來乍到,可千萬別逞能!老老實實當差,別替我惹禍。」

  接著,便談當年安德海如何跋扈,最後連慈禧太后都庇護不了他的故事。李蓮英很用心地聽著,諾諾連聲。

  於是找了個機會,沈蘭玉面奏有這麼一個會梳頭的太監,慈禧太后無可無不可地說了聲:「傳來試一試!」

  這一試大為中意。李蓮英的手法輕巧,梳出來的新樣巧髻,讓慈禧太后在三、四面大鏡子中,越看越得意,自覺丰容盛鬋,年輕了十幾歲。不但如此,每次梳頭,在鏡子裏細看,很少發現有落下來的頭髮。她沒有想到,李蓮英幹過硝皮的行當,對毛髮的處理有獨到的手法,落下來的頭髮,順手一拈,輕輕一捻,掌中腕底,隨處可藏,只要遮掩得法,自然可以瞞過她的眼睛。

  「原來如此!」王先謙聽李璠講完,不免困惑:「河間府出太監,由來已久,年幼無知,為父兄送進宮去,猶有可說,像他這樣子辱身降志,所為何來呢?」

  「人各有志,難說得很。照我看,此人心胸不小,大概是想透了,非此不足以出人頭地。」

  「照此說來,將來怙勢弄權之事,在所不免。」

  「現在的權勢已經很可觀了。只是他比安德海聰明,形跡不顯而已。」

  王先謙心裏在想,要出風頭,動一動李蓮英,倒是個好題目,且擺著再說,先了結眼前這件案子。

  「老年兄!」他開始談入正題,「今天有件事,先來請罪。」說著,他取出摺稿遞了過去,拱拱手說:「叨在知交,必能諒我苦心。如以為不可,自然從命刪去。」

  李璠不知他說的甚麼?默無一言地看完他的稿子,方始明白,是為了這幾句話:「近日翰林院侍講臣張佩綸、御史臣李參奏商人李鐘銘一案,就本事言之,李鐘銘係不安分之市儈,法所必懲,就政體言之,則兩人先後條陳,雖心實無他而逾涉朋比。」

  「喔!」李璠倒很大方,笑笑答道:「老兄知道我『心實無他』就行了。」

  這樣豁達的表示,在王先謙自是喜出望外,連連稱謝以後,興辭回家,重新清繕了一通摺底,親自送到寶鋆府中。第二天得到回信,深表嘉許,於是繕摺呈遞,要看清流有何反響。

  清流自然要反擊。這一次出馬的是貴州籍的李端棻,是王先謙的前輩,錚錚有聲的「都老爺」,上摺痛斥王先謙鉗制言路,莠言亂政,請求將王先謙立予罷斥。理雖直而措詞不免有盛氣凌人之嫌,因而在寶鋆力爭之下,碰了個釘子,上諭責備他「措詞過當,適開攻訐之漸,所奏殊屬冒昧,著毋庸議。」但結尾亦仍鼓勵言路:「嗣後言事諸臣,仍當遇事直陳,不得自安緘默,亦不得稍存私見,任意妄言,毋負諄諄告誡至意。」

  因為上諭是作的持平之論,清流不便再鬧。但王先謙的一奏,出於寶鋆的指使,清流卻未能釋然,而寶鋆的智囊是沈桂芬,所以要攻寶鋆,莫如在沈桂芬身上找題目。不久,有了個好題目:中俄伊犁交涉。

  ▼七 崇厚辱國

  同治十年,新疆回亂,俄國乘機由西伯利亞派兵佔領伊犁。總理衙門照會俄國,質問侵入的理由?俄國政府答得很漂亮,說是代為收復伊犁,只要中國政府的號令,一旦能行於伊犁,自然退還。

  到了光緒四年,天山南北路都已平安,總理衙門當然要索回伊犁。俄國政府提出兩個條件,中國政府要能夠保護將來國境的安全,同時償還俄國歷年耗於伊犁的政費。這一來,就得辦交涉,檢點第一流的洋務人才,曾紀澤在英國,陳蘭彬在美國,李鳳苞在德國,何如璋在日本,郭嵩燾則交卸未久,不願出山。算來夠資望的只有一個久當三口通商大臣,出使過法國的崇厚。總理衙門十大臣,當家的是沈桂芬,他力保崇厚,上頭自然照准,於是這年年底,崇厚以吏部侍郎奉派出使俄國。

  滿洲大臣都熟讀《三國演義》,崇厚知道這樁「討荊州」的差使,非同小可,東吳討荊州不成,搞得兩敗俱傷,不可蹈此覆轍。默察情勢,認為民氣方張,而左爵相又正在西陲立了大功,能將伊犁要了回來,朝廷的體面可以保住,對清議也就有了交代,至於暗底下吃點虧,是無所謂的事。

  因此,一到彼得堡,與俄國的「外交部尚書」格爾斯的談判,相當順利,不過半年工夫,俄國就答應歸還伊犁,不過十八條條約,除了第一條「俄願將伊犁交還中國」,以及第十八條規定換約程序以外,其他十六條都是中國要履行的義務,包括賠償兵費五百萬盧布,割讓伊犁以西及以南土地一千數百里,俄商貨物往來天山南北路無須付稅,以及俄商可自嘉峪關通商西安、漢中、漢口等地。

  十八條條約全文,由俄國京城打電報回來,恭王一看不像話,復電不許。但是崇厚以「全權大臣便宜行事」的資格,已經在黑海附近的利伐第亞,跟俄國外交部簽了約。同時啟程回國,留了參贊邵友濂在彼得堡,署理出使大臣。

  這件事,崇厚做得荒唐糊塗之極,但一鬧開來,總理衙門從恭王以下,都有未便,所以沈桂芬聯絡董恂,取得寶鋆的支持,向恭王進言,案子要在暗中設法挽回,請旨密寄左宗棠、李鴻章、沈葆楨詳加籌劃,密陳參酌。左宗棠職責所關,理當顧問,直隸總督李鴻章和兩江總督沈葆楨,則已成中外屬望的重臣,國有大政,往往密旨諮詢,這樣的做法,由來已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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