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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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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李璠想了一想,輕聲笑道,「就因為他幹過這一行,所以別人替『西邊』梳頭,沒有一個不挨罵,只有他從來沒有碰過釘子。」 「這怎麼說?風馬牛不相干的事!」 「何得謂之不相干?我一說你就明白了。」 一說極易明白。慈禧太后已入中年,她最愛惜的那一頭長髮,不免脫落,每天一早梳頭,雙目灼灼只在鏡子裏注意梳頭太監的手和梳子。掉了一根便罵太監不好生梳,掉得多了,自更心疼,那名梳頭太監不是斥革,就是杖責。 不但如此,慈禧太后還嫌「旗頭」平板難看,要梳巧樣新髻,更是一樁難以交差的事。因此,那個太監被派上梳頭的職司,那張臉頓時就像死了爹娘似的難看。 當然,最傷腦筋的是長春宮的首領太監沈蘭玉,每次都少不了他連帶挨罵。太監們閒下來都在茶水房旁邊空屋子裏休息,沈蘭玉挨了罵,便常在那裏訴苦。別人聽過了丟開,有個人聽入耳中卻生了心,這個人就是李蓮英。 他是沈蘭玉的同鄉,硝皮的行當,卻以愛賭的緣故,不安所業,欠了一身的賭債,在老家混不下去,上京來找門路。那時宮裏的門禁不嚴,他又能說會道,經常哄得護軍「高高手兒」放他進宮,在茶水房附近廝混,本意想託沈蘭玉替他設法補個蘇拉,卻以一時無缺可補,只能耐心守著。 這樣去了幾次,每次都聽沈蘭玉在抱怨,替慈禧太后梳頭的差使難幹。何以難幹?他也聽明白了,心裏便想:唯其難幹,幹好了才顯本事!這個差使其實並不難,只是那班太監在宮裏的見聞不廣而已。 為廣見聞,他天天去「八大胡同」,每去必是上午九、十點鐘,正是「清吟小班」那些「蘇幫」姑娘起床的時刻。他手裏挽個籐籃,裏面是些通草花、生髮油之類的閨中恩物,穿房入戶去做買賣,做買賣是假,「水晶簾下看梳頭」是真。這樣連去了一個月,把江南時新髮髻的梳法,都學會了。 又費了兩三天工夫,通前徹後想了個遍,打定主意才又進宮去看沈蘭玉。 「怎麼一個多月沒見你的影兒,還當你出了甚麼事故,倒教我好不放心。」 「多謝大叔惦著。」李蓮英請個安說:「跟大叔借一步說話。」 到得僻靜之處,他吐露了本意,說是已經學會了梳頭的「手藝」,有多少種新樣可以伺候「上頭」,要求沈蘭玉為他舉薦。 沈蘭玉大為詫異,「兄弟,」他問,「你今年多大?」 「三十剛過。」 「我的媽!」沈蘭玉直搖頭,「你不是玩兒命嗎?」 「我知道!我想了三天三夜,都想透了。大叔,『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唉!」沈蘭玉頓足,「不是吃苦不吃苦,那一刀下去,割了你的『命根子』你的若是白吃。」 李蓮英也知道,割那「命根子」,最好是十歲左右,年紀越大越危險,然而危險管危險,卻不見得不成功,還是要試一試。 於是他問:「大叔,到了我這個歲數,就不能動刀了?」 「動是能動,十個當中活一個。」 「活的一個就是我。」 沈蘭玉默然半晌,臉色凝重地問道:「你不悔?」 「死而無悔。」 「好吧!既然你一片誠心,我成全你。」 於是沈蘭玉替他作了安排,報明瞭敬事房,然後替他引見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太監。李蓮英跟著沈蘭玉叫他「張大爺」,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站起來聽候問話。 「你這麼大歲數了,我勸你還是息了心吧!」張大爺說,「這份罪,可不好受啊!」 「我都知道。」李蓮英平靜地答道:「只求張大爺成全。」 「那麼,」張大爺轉臉來說:「蘭玉,你再說句。」 「他的心倒是挺誠的。您老就成全了他吧。」 「我——,年紀大了,手上欠俐落。」張大爺吸著氣說,「還真有點兒——」 「張大爺!」李蓮英毫不含糊地,「我也知道這事兒不保險,死生有命,壞了事,我決不怨您老。」 「話說到這兒,我可沒轍了!」張大爺說:「你今兒回去,就得挨餓,也不能喝水,把肚子裏都弄乾淨了,咱們三天以後動手。」 閹割太監的手法,出於古代的腐刑,兩千多年來宮禁秘傳的心法,幾乎毫無改變,受腐刑須避風而溫暖,就像養蠶須密不通風一樣,所以要下「蠶室」。如今亦復相同,閹割是在地窖中,有張特製的木炕,人一躺下,縛緊兩手,吊起雙足,然後用極鋒利的剃刀,割去那「命根子」,創口插一根鵝毛管,抹上秘製的刀創藥。這樣子日夜不斷地慘呼號叫,起碼有五六天不能動彈,更莫論大解小溲,所以張大爺關照李蓮英,必得挨餓忍渴,「把肚子裏都弄乾淨了」,才能動手。 一動上手,當然疼得昏死過去,但危險不在那一刻,是以後的五六天,不腫不潰,慢慢長肉收口,最後拔掉那根鵝毛管,小溲如常,才算大功告成。 李蓮英總算逃過了這一關,但是不能進宮當差,「早得很呢!」沈玉蘭向他說:「你得先把你心裏那一點兒彆扭勁兒給去掉。」 果然是有那麼一點「彆扭勁兒」,燈前枕上,奔來心底,頓時冷汗淋漓,就只為身上少了那麼一點東西,喪魂落魄,自覺非復為人,一生的樂趣都被斷送了似的。 又過了個把月,心境才得平復,於是開始學宮裏的規矩,怎麼走路怎麼站,一板一眼都不能錯,最要緊的是,識得忌諱,不能錯說一句話,不然輕則杖責,重就很難說了。 李蓮英的記性好,悟性更高,舉一反三,很快地熟悉了宮裏的規矩,「到別處地方行了,伺候西佛爺還不行。」沈蘭玉提醒他說:「伺候這位主子,光是謹慎小心還不夠,得碰運氣。」 這一說,李蓮英倒有些擔心了,「怎麼呢?」他急急地問。沈蘭玉將他拉到一邊,悄悄說道:「西佛爺有『被頭風』,不定那一天起了床不高興,誰碰上誰倒霉,不知道她為甚麼發脾氣,也不知道她甚麼時候才能把脾氣發夠。」 「噢!」李蓮英放心了,點點頭說:「我懂。」 「你懂?」沈蘭玉詫異不信,「你倒說我聽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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