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玉座珠簾 | 上頁 下頁
二四〇


  「侍講王慶祺,素非立品自愛之人,行止之間,頗多物議。同治九年,其父王祖培典試廣東,病故於江西途次;該員聞喪之後,忘哀嗜利,復至廣東告助。去年王慶祺為河南考官,撤棘後公然微服冶遊。舉此二端,可見大概;至於街談巷議,無據之詞,未敢瀆陳,要亦其素行不孚之明驗。」

  唸到這裏,是一個段落,趁慈禧太后停頓之際,慈安太后問道:「『街談巷議』,指的是甚麼呀?」

  「你想呢,指的是甚麼?」慈禧太后緊皺著眉說,「你再聽下去,就更明白了。」

  下面一段是陳彝自敘心境,語意涵蓄,慈禧太后怕慈安太后聽不明白,唸得很慢:

  「臣久思入告,緣伊係內廷行走之員,有關國體,躊躇未發;亦冀大行皇帝聰明天但,日久必洞燭其人,萬不料遽有今日!」

  唸到這裏,慈安太后的淚珠,已一滴滴往下掉,慈禧太后的眼圈也紅了,擤一擤鼻子,繼續唸道:

  「悲號之下,每念時事,中夜憂惶。嗣主沖齡,實賴左右前後,罔非正人,成就聖德。如斯人者,若再留禁廷之側,為患不細!應請即予屏斥,以儆有位。」

  唸完,慈禧太后咬牙切齒地說:「王慶祺這個人!就要了他的腦袋都不為過。想不到咱們大清朝吃虧在他手裏。這些日子,我一直在琢磨,怎麼樣才能治得了他?為來為去,為的是『有關國體』這四個字,竟拿他沒奈何。如今好了,到底拿住了他的短處!咱們得狠狠兒的辦他!」

  「怎麼辦呢?還能要他的腦袋嗎?」

  慈禧太后沉吟著說:「論他『忘哀嗜利』、『微服冶遊』這兩款罪,當然不能處他的死,也不能交刑部議罪,只能革他的職,還是便宜他了。」

  「我看,跟六爺他們商量商量——」

  「有了。」慈禧太后突然說道:「革職,永不敘用,交地方官嚴加管束。也夠他受的了。」

  慈安太后不置可否,把陳彝的奏摺拿起來看了一下,指著一處問道:「這句話怎麼講,『左右前後,罔非正人。』」

  「這是說,在皇上身邊的人,要個個都是正派的,才能成就聖德。」

  「這麼講就對了。」慈安太后說,「也不能全怪王慶祺一個人。」

  「當然!」慈禧太后的那種目光如電,額間青筋隱隱躍動的,能令人不寒而慄的威顏又出現了,「小李那班人,都要嚴辦!」

  「內務府的人,何嘗不應該辦?」慈安太后痛心疾首地說:

  「禍都是由修園子鬧起來的!三海的工程停了吧?」

  慈禧太后默然半晌,終於點頭同意,而且舉一反三,很冷靜地察覺到,陳彝的奏摺中的所謂「街談巷議,無據之詞」,包括著許多不堪聞問的話。外頭可能認為皇帝咎由自取,甚至死不足惜。搞出這種荒唐事來,真正是天威掃地!如今再度垂簾,責任都在自己身上,最要緊的一件事,就是收拾民心,重建威信。

  因此,第二天召見軍機時,她自動提到:三海一切工程,無論已修未修,盡皆停止。恭王自然唯命是從。

  「進貢也停了吧!等三年以後再說。」

  各省督撫、鹽政、織造、關監督,照例每年要進貢當地名產,稱為「方物」,而進貢的又不僅僅止於御用的一份,由縣而府、由府而道、由道而省,層層騷擾分潤,送到京裏,還要應酬王公大臣,都派在百姓頭上,是一筆很大的負擔。因此這道上諭,可以說是恩詔。

  接著便是談陳彝的那個奏摺,慈禧太后問道:「陳彝是甚麼出身?」

  陳彝在李光昭那個絕頂荒唐的騙案中,曾經嚴劾過內務府的官員,已是響噹噹的「都老爺」,這一次搏擊天下隱憾所聚於一身的王慶祺,諫草未焚,傳遍都下,越發聲名大起。恭王早知其人,這兩天更聽好些人談過,對他的生平,頗有瞭解,此時扼要奏陳了他的履歷,接著又說:「他是同治元年壬戌的翰林,是先帝手裏造就的人才。」

  提到先帝,便要垂淚,亦就因為恭王的這句話,慈禧太后對陳彝更有好感,「他這個摺子寫得很好。」她將原摺交了下來,「看得出來是個忠臣!」

  「是!」恭王趁機答道:「言官當中,固然有不明大義、為人『買參』,或者不明大勢,膠柱鼓瑟的,不過讀書人到底可佩服的居多。如今人心鬱塞,大行皇帝之崩,天下臣民,更有難言之痛,臣請俯納陳彝一奏以外,更要請兩位皇太后,廣開言路,擇善而從,庶幾收拾人心,重開盛世,不負『光緒』的年號。」

  「是的!」慈禧太后深深點頭,「回想同治初年,上下一心,到底也辦成了兩件大事。到後來——唉!」她彷彿不忍言似的,只用一聲長嘆作結。

  軍機大臣都能默喻得到她的意思,國事是壞在大行皇帝手裏,再從深一層看,自然是大行皇帝年輕不懂事之故!如果不是那麼早親政,仍舊是垂簾之局,就不致於有今天。

  懂是懂了,卻沒有誰敢附和「頌聖」,因為女主聽政,始終是國之大忌。也就因為這個原因,無論英察敏銳如恭王,老謀深算如文祥,細密謹微如沈桂芬,不約而同地有這樣一個看法,禁軍的兵權,不能再歸入慈禧太后的掌握,只有書生而躁進的翁同龢,看不到此。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