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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三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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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是奴才嘗讀宋史,不能無感焉!宋太祖遵杜太后之命,傳弟而不傳子,厥後太宗,偶因趙普一言,傳子竟未傳侄,是廢母后成命,遂起無窮駁斥。使當日後以詔命,鑄成鐵券,如九鼎泰山,萬無轉移之理,趙普安得一言間之? 然則立繼大計,成於一時,尤貴定於百代。況我朝仁讓開基,家風未遠,聖聖相承,夫復何慮?我皇上將來生有皇子,自必承繼大行皇帝為嗣,接承統緒;第恐事久年湮,或有以普言引用,豈不負兩宮皇太后詒厥孫謀之至意? 奴才受恩深重,不敢不言,飭下王公、大學士、六部、九卿奏議,頌立鐵券,用作奕世良謨。 翁同龢一氣讀完,對這道奏摺,雖不同意其中的看法,但覺得文字雅潔,立言有法,頗為欣賞。自稱「奴才」,可知是旗人,隨即問道:「是那位的摺子?」 「請你先不必問。我要請教,你看這個摺子怎麼樣?」 「遞了沒有?」 「沒有。」 「沒有遞,最好不遞。」翁同龢說,「如今頗有引用宋太宗、明景帝的故事的,其實情形不同,今上生有皇子,承繼大行皇帝為子,則將來繼統的,仍是今上的皇子。傳子傳侄,是一回事。那天擬懿旨,我主張加上『嗣皇帝』字樣,即是繼文宗的統緒之意,應該很明白了,無須有此一摺,反成蛇足。」 「高明之至。」榮祿很欣慰地說了這一句,又悄悄囑咐: 「不足為外人道!」 「是的。」 「還有,你可知道王某人,這兩天作何光景?」 「不知道。」翁同龢說,「懶得提他。」 翁同龢是懶得提他。王慶祺,而茶坊酒肆,卻正拿他作為話題,成了眾矢之的,因此,王慶祺不敢出門,只坐在家裏發呆。 皇帝的致命之疾,在十二月初五以前,是個絕大的忌諱,等一摘纓子,號咷痛哭之餘,少不得要問一聲,究竟是甚麼病而致「棄天下」?這一來就瞞不住了,首先太監喜談是非,內務府的官員好談宮禁以自詡其消息靈通。於是一傳十、十傳百,添枝加葉,把王慶祺說得異常不堪。 太監跟內務府的人說話,向來誇大其詞,所以比較持重的人,還是存疑的態度,及至有個人說了一句話,連持重的人都不能不信,皇帝的送命,原來是由「寡人之疾」上來的! 這個人就是李德立。在龍馭上賓的第二天,就有個姓余的御史,奏劾「將醫員立予屏斥治罪」,屏斥則其勢有所不能,治罪卻不可免,降旨說是:「大行皇帝天花,李德立等未能力圖保護,厥咎甚重!太醫院左院判李德立;右院判莊守和均即行革職,戴罪當差。」 「大行皇帝駕崩,如果真的是我不曾將天花治好,那怕拿我綁到菜市口,沒有話說!列公也有在東暖閣瞻仰過御容的,天花不是落痂了嗎?」李德立在南書房發牢騷,「人人曉得,天花共是十八天,三天一期,到了落痂,已保平安。何嘗是我請脈不謹?」 「那麼,」有人問了一句:「『六脈俱脫』,總有個緣故在裏頭?」 「自然有緣故。」李德立指著南書房翰林孫詒經說:「最好請孫老爺去問貴同年。」 這就是指王慶祺。孫詒經跟王慶祺是同年,但鄙其為人,不甚來往。當然,也有人跟他相熟,深知他的底細的,私下閒談,談出來一副對聯,上聯是:「宣德樓、弘德殿,德業無疆,幸喜詞臣工詞曲。」下聯是:「進春方、獻春冊,春光有限,可憐天子出天花!」 ▼八十七 斥退佞臣 這副刻薄的對聯,隱括大行皇帝與王慶祺的一番「君臣遇合」,很快地傳遍九城的茶坊酒肆,連王慶祺自己都已聽到,那班「都老爺」自然不會不知道。頗有人早就想彈劾王慶祺,但這道奏章,就跟李德立的脈案一樣,有難言之隱,因而都躊躇未發。 有個湖廣道的御史叫陳彝,字六舟,揚州人,卻想出來一條路子。他是同治元年翁曾源一榜的翰林,有個同年叫謝維藩,在同治九年放過廣東副考官,正考官叫王祖培,就是王慶祺的父親。王祖培也是「詞臣」,道光二十年點了庶吉士,一直當窮翰林,爬到內閣學士,才放了一任廣東的考官。廣東的鄉試,因為賭「闈姓票」的緣故,考官是個有名的美差。王祖培眼看兒子亦已點了翰林,並且先於他當過湖南考官,這一次廣東試差再滿載而歸,後半輩子就大可享享清福了。打算得倒好,無奈大限已到,走到江西地方,暴疾而亡。江西巡撫劉坤一飛章奏告,王慶祺得到消息,自然連夜奔喪。 謝維藩告訴陳彝的,就是王慶祺奔喪的故事:「父子兩翰林,又是考官,地方上照欽差接待,劉峴莊很替他斂了一筆奠儀。那知王某人貪心還是不足。」 父母之喪是名教中的大事,尤其是衣冠中人,更應盡哀守禮,照規矩說,就該立即由江西盤柩北上,逕回直隸寶坻原籍,誰知王慶祺北轍南轅,到了廣東。 「到廣東幹甚麼?」聽到這裏,陳彝問道:「告幫?」 「你想還有甚麼別的事?」 「難道,」陳彝有些不信,「熱孝在身,就一點不怕人家忌諱,到廣州去亂闖轅門?」 「怕甚麼?打著翰林的招牌,少不得都要賣賬。瑞制軍的慷慨你是知道的——」 瑞制軍是指瑞麟,他一生的笑話甚多,但一生官運亨通,得力在寬厚慷慨。凡有京官過廣州,一定應酬,何況是放到廣東來的考官病故,且「孝子」又是翰林?當時除掉自己致送一份豐厚的奠儀以外,又叫人授意這年辦「闈姓」,出身「十三行」的南海伍家,斂了一筆錢送給王慶祺。 「忘哀嗜利,一至於此!光憑這段劣跡,我就可以參他了。」 「光憑這一段是不夠的。」謝維藩說:「還有荒唐的事。」 「那就索性請教了!」 「我只知大概,不敢瞎說。你最好去請教請教河南的京官。」 「河南的京官?」 陳彝略想一想明白了。王慶祺同治九年夏天丁憂,三年之喪,照例只算二十七個月,同治十一年秋天服闕赴京,補上了翰林院檢討,這年冬天就有宣德樓的奇遇,第二年正月奉旨在弘德殿行走。夏天有「考差」,以近水樓台之便,放了一任河南考官。所以謝維藩所說的去問河南京官,必是指王慶祺上年在河南鄉試中玩了甚麼花樣?若是出賣關節,則有咸豐八年柏葰的前例在,是砍頭的罪名。生死出入,關係太大,陳彝倒有些躊躇了。 一打聽之下,並沒有那麼嚴重,但確是少見的荒唐。好幾個河南京官,異口同聲地告訴陳彝,說王慶祺在開封入闈,撤棘以後,微服冶遊,在甚麼地方,招呼的那個姑娘,真所謂「指證歷歷」,看來絲毫不假。 這一下陳彝可不必再躊躇了。字斟句酌地寫好一道奏摺,邀請至好公同商酌,無不大為稱賞,認為措詞得體,必可成為一篇名奏議。 這道奏摺送到慈禧太后那裏,一看之下,覺得是從十二月初五以來,少有的痛快之事,當時就將慈安太后請了來,拿陳彝的奏摺唸給她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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