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玉座珠簾 | 上頁 下頁
二二一


  「可不是!」慈禧太后自己先掩口笑了,笑停了說:「他娘說:『您老子不嫌我,你倒嫌我!』」

  慈安太后大笑,「這倒跟《紅樓夢》上的劉姥姥差不多。」她說,「漢人的官宦人家,像她這麼大腳的,還怕不多,只怕是偏房出身。」

  聽得這一句,慈禧太后就不作聲了,臉色像黃梅天氣,驕陽頓斂,陰霾漸起。慈安太后為人忠厚,心裏好生懊悔,不該觸及她的忌諱,便訕訕地問:「這該怎麼加恩?是你的生日,你拿主意好了。」

  慈禧太后定的是,每人賜御書匾額一方,御書福壽字,文綺珍玩等物,當然是名次在前的多,在後的少。

  這下南書房的翰林就忙了。名為御書,其實是潘祖寅、孫詒經、徐郙這些在「南書房行走」的人代筆,先擬詞句後揮毫,寫好了鈐蓋御璽,然後送到工部去制匾,一律是綠底金字。

  皇帝的書房當然停了,白天召見軍機以外,就忙著兩件事,一件是勘察三海,怎麼修、怎麼改,得便就又到前門外去遛一趟,再一件便是親自參預慈禧太后萬壽的慶典。

  慶典中最重要的一項,不是皇帝率領臣工行禮,也不是內廷賜宴,而是唱三天戲。自從王慶祺奉派在弘德殿行走,皇帝對這方面的「學問」,大有長進了,君臣之間,雖不便公然研究如何行腔運氣,但「四大班」的淵源和優劣長短,有些甚麼後起之秀,甚麼戲正流行?皇帝大致都能瞭然。他一直覺得昇平署的那些昆戲「瘟得很」,令人昏昏欲睡。所以三天萬壽戲,很想把外面的那些名角兒都傳了來,辦它個天字第一號的大堂會。

  等把這層意思透露給王慶祺聽,他力贊其成,「慈禧皇太后四旬萬壽,普天同慶,讓外面的班子,也有個盡孝心的機會,正見得皇上以仁孝治天下的至意。」王慶祺自己發覺這段話說得有些牽強,便又補了一句:「傳名伶供奉內廷,在唐宋盛世,亦是有的。」

  於史有徵,皇帝的心就越發熱了,但亦還有顧忌:「就怕那些腐儒,又上摺子說一篇大道理,把人的興致都給滅了。」

  「皇上下了停園工的詔,聖德謙沖,虛懷納諫,臣下頗有愧悔不安者。像這樣的小事,再要饒舌,天良何在?」王慶祺又說,「而況王府堂會,傳班子是常事——」

  這就不必再說下去了。皇帝深深領悟,如果恭王他們敢說甚麼,正好這樣詰責:「就准你們聽戲,不准皇太后聽戲,這叫甚麼話,莫非要造反?」

  「臣還有愚見,」王慶祺想到貴寶和文錫等人,一再重託,相機進言,正好利用這個機會,「貴寶、文錫常跟臣說,受恩深重,不知如何圖報?臣愚昧,代乞天恩,這個差使,合無請旨,交貴寶、文錫承辦,必能盡心。」

  「好!你讓他們明天一早遞牌子。」

  「是!」

  王慶祺得了皇帝這句話,退值以後,立刻去訪貴寶,貴寶正在借酒澆愁,一聽經過,七分酒意,醒了五分,將王慶祺納於上座,就手便請了個安。

  「王大哥,你幫我這個忙,可幫大了!」他拍著胸說,「你請放心,都交給我,包你有面子。」

  「你別高興,」王慶祺笑道:「那班爺們都難伺候,萬一推三阻四,莫非你拿鏈子鎖了他們來?」

  「這算甚麼本事?」貴寶笑道,「王大哥,不信你就試試看,你派齣戲來,看我能不能把那些爺們都搬了來唱給你聽。」

  「好呀!」這一說,王慶祺大為高興。一個愛好此道的,能夠想聽甚麼就聽甚麼,想叫誰唱就叫誰唱,那是多痛快的事!

  「來,來!咱們喝著、聊著,先把戲碼兒琢磨好了,我連夜去辦。」貴寶摸著下巴,先就躊躇滿志了,「看我辦這趟差,非讓兩宮太后跟皇上誇獎我不可。」

  「只要你有把握就好。」王慶祺笑道:「起復有望了!」

  於是取了筆硯來,一面喝酒,一面商量著派戲,雖說可以從心所欲,到底不能不以慈禧太后和皇帝為主,慈禧太后喜愛生旦合演,情節生動,場子緊湊的「對兒戲」,皇帝則比較更愛以花旦為主的玩笑戲和武戲,因此擬的戲碼,也就偏重在這母子倆的興趣上面。

  「日子可很緊促了,我得巴結一點兒。」貴寶問道:「王大哥,你是跟我一起到『四大徽班』去走一趟,還是你在這兒喝著酒,聽我的信息?」

  王慶祺以帝師之尊,到底不好意思公然出面去辦這種差,所以這樣答道:「你一個人去好了!我也不打擾了,明兒一早宮裏見吧!」

  「是,是!明兒一早,我在內務府朝房,我不便上弘德殿,請你抽空來一趟,我好把今晚上接頭的情形,跟你先回明瞭。」

  「那也不必了。等召見下來,如果還有甚麼話要我替你轉奏,你派個人招呼我一聲就是。」王慶祺又勉勵他說:「好好兒下一番功夫。把差使巴結好了,趁太后的萬壽,必有恩典。」

  「那都是王大哥的栽培。此刻我先不必說甚麼,等事成了,我必有一番人心。」

  「自己弟兄,說這個幹甚麼?我走了。」

  貴寶殷慇勤勤地將王慶祺送出大門,也不再入內,立等套車,揣著那張擬好的戲單,趕到宣武門外。四大徽班,各有總寓,名為「大下處」,春台在百順胡同,三慶在韓家潭,四喜在陝西巷,和春在李鐵拐斜街,相距都不甚遠。貴寶最熟的是四喜掌班梅巧玲,是唱旦角的,人長得很豐碩,外號叫「胖巧玲」,為人仗義疏財,極講究外場,貴寶跟他不是泛泛之交,所以首先找他。

  等說明來意,自是一諾無辭,梅巧玲又說宮裏傳差,是向所未有之事,只怕各班都會獅子大開口,要的戲價甚高,勸他耐心細磨。貴寶則表示:錢不在乎,只要痛快。不但說唱甚麼,就是甚麼,而且還要唱得好。

  只要錢不在乎,事情就好辦了。唱得好更不在話下,御前獻技,誰不希望出類拔萃,壓倒同行,博得天語褒獎。因此,半夜工夫下來,四大徽班都說好了。但花的錢也很可觀,因為這三天的戲,早由戲園子貼出海報去了,現在進宮當差,便得告訴戲園子回戲,還得貼補一筆損失。

  回到家,貴寶還不能休息,連夜恭楷繕好三份戲單,略微歇一歇,也就到了進宮的時刻。在內務府朝房一坐,舊日同僚,看他滿面春風,又聽說皇帝召見,看來起復有望,所以紛紛前來問訊應酬,與一個多月前,奉到革職嚴旨後所遭遇的冷落,完全兩樣了。

  牌子是一進宮就遞了進去的,直到近午時分,方見小太監來傳旨,說在乾清宮西暖閣召見。等磕過頭、請過安,皇帝先開口問:「聽說你已經把戲碼兒都擬好了?拿來看。」

  「是!」貴寶把一份戲單捧了上去,小李接著,轉呈皇帝。

  「只要兩天就可以了。」皇帝略看一看,便這樣吩咐:「初九、十一,傳外面,正日那天不用,仍舊用昇平署的『承應戲』。」

  一聽這話,貴寶才發覺自己做事,太欠考慮。內務府中,繼自己的遺缺,署理堂郎中的文錫,為了承辦十月初十的慶典,也預備了三天的戲,光是昇平署的行頭和砌末,就花了十萬銀子,這是自己知道的,既然知道,就該預作安排,如今自己排了三天的戲,擠得人家一天都不剩,似乎不替人留餘地,太說不過去了。

  在自己這方面,三天的戲縮成兩天,而且擠掉的那一天,戲碼格外精采,不但棄之可惜,同時對戲班子也不好交代。想來想去,只有這樣處置,拿正日那天的戲,勻到初九跟十一兩天去演。但加戲就得多耗辰光,如果搞到上燈才歇鑼,那是宮中從未有過的創例。

  一時竟無善策,卻又不容他細思慢想,只好先把自己的想法回奏了再說。

  「戲真是好!」皇帝與貴寶同感,「撤掉也可惜,就勻到初九、十一來唱。次一點的就不要了,誰是『雙出』的改為單出,這麼通扯著增減一下子,也不太過費時候。」

  說著,皇帝親自動硃筆,改戲碼,同時宣召文錫,說明其事。文錫面承諭旨,自然遵辦,但一退回內務府,便與貴寶大吵了一架。

  「你巴結差使,可也得給個信兒啊!」文錫出語便尖刻,「素日相好,想不到這麼砸我!」

  「我砸你幹甚麼?」貴寶答道,「昨兒晚上王師傅來傳的宣,連夜辦事,一宵沒有得睡。今兒一早進宮,可也得有工夫給你信息啊!」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