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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一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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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問又是皇帝難以回答的,想了想才答:「他身子不好!要開缺就讓他開吧!」 「胡說!」慈禧太后畢竟發怒了,「你簡直沒有長眼睛。」 皇帝又把頭低了下去,自己恨自己笨拙,何以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慈禧太后倒有些不忍了,放緩了聲音問道:「現在你的意思是怎麼樣?總要有個交代啊!」 「皇額娘不是說了嗎?」皇帝帶些委屈的聲音說:「我多上書房就是了。」 「也要你誠心向學才好。」 「翁同龢回來了,我倒是願意聽他講書。」 這是句真心話,慈禧太后也知道,點點頭表示嘉許。停園工的事,就此不再談了。皇帝回宮倒是細細想了一番,無奈想起書房,心裏便生怯意。再想想別的,從對日的交涉到慈禧太后對皇后的態度,無一件事,可以使得心裏妥貼,煩躁之下,坐臥不寧,唯有帶著侍從,又走了一趟圓明園,心情才能略微舒散些。 園工實際上已瀕於停頓,因為李光昭的案子一發作,既有煌煌上諭嚴辦,則引進經手的人,豈能沒有責任?所以湖廣道監察御史,同治元年的傳臚,江蘇儀徵籍的陳彝首先發難,嚴劾內務府大臣「辦事欺蒙,請予處分」。接著是陳彝的同年,山東濰縣人的江南道御史孫鳳翔,上了一個奏摺,說「上年李光昭呈請報效木植,及此次呈進木植,皆係現任內務府大臣貴寶署理堂郎中任內之事;貴寶矇混具稿呈堂,並與李光昭交通舞弊,請嚴加懲處」。這兩個摺子已由皇帝批交吏部議奏,處分在所不免。同時十重臣哭殿,已傳為九城的新聞。看樣子停止園工,是遲早間事,所以不但內務府的人悄然罷手,就連園工的包商,亦不能不停下來觀望風色。 事情有成為僵局的模樣,皇帝不知何以為計,拖得一日是一日。十重臣則更為著急,頻頻集會,在長吁短歎之中,決定了幾個旁敲側擊的步驟,首先是拿貴寶「開刀」,吏部兩尚書寶鋆與毛昶熙議定,貴寶應照溺職例革職。 如果沒有十重臣那六款奏諫,皇帝不會多心,有了「納諫章」這一款,皇帝認為是恭王等人,利用言官來鉗制他,心裏很不舒服。然而李光昭一案,也實在氣人,所以終於還是批准了吏部的建議。 貴寶是圓明園工程的總辦,這一革職,「蛇無頭不行」,園工完全停止。皇帝開始感到事態嚴重,第一是對慈禧太后無法交代;第二是威信有關。左思右想,只有找一個人商量。 這一個人就是李鴻藻。皇帝只有在啟蒙的師傅面前,說心裏的話才不會覺得傷害了做皇帝的威嚴。「師傅,」他說,「別人不知道我的難處,你應該知道。當初降旨修園,是為了娛養兩宮皇太后,皇太后召見內務府大臣,召見『樣子雷』,親自畫了圖樣交下來,這些情形,你總知道吧?」 李鴻藻當然知道,隨即問道:「七月十八召見御前跟軍機,曾蒙面諭,停園工一節,轉奏兩宮太后定奪。想來皇上已經面奏?」 皇帝聽得這一問,立即顯出異常為難的神色,好半晌才說了句:「我不知道怎麼跟兩位太后去回。」 說是說「兩位太后」,其實只是一位:慈禧太后。皇帝處於生母而兼嚴父的慈禧太后的積威之下,常常嚇得連話都說不清楚,這是李鴻藻所深切瞭解的。 因此,皇帝的苦衷,也就從他的這句話中,表露無遺。李鴻藻當時在心裏就定下了主意,但不知道恭王等人的意思如何。不便在皇帝面前作何承諾,只這樣答道:「皇上的孝思,臣等無不體仰。容臣等密籌妥善辦法,必有以抒瘽慮。」 於是當天他就跟恭王談到皇帝召見的經過,恭王約了五御前大臣和全班軍機在鑒園集議。這一議,意見就多了,李鴻藻陳述的情形,為大家打開了心頭的蔽境,為了匡正皇帝的行為,各種路子都走過,唯獨最主要的一條路子不曾去走——請兩宮太后出面干預,才是釜底抽薪,打開僵局的唯一善策。 「我看,」恭王說道,「就煩蘭蓀擬個密摺,公上兩宮,大家看使得使不得?」 這正就是李鴻藻的主意,而且他也有了腹稿,不過在此場合,他不能不這樣說:「如何措詞,請先商量定規。」 「你看呢?」恭王反問一句。 「我以為應從理與勢兩方面立論,說園工不得不停的緣故。」 「好,請你先寫下來,看了稿子再斟酌。」 「不但論理、論勢,還要揭破真相。」文祥說道,「要說內務府的人,明知道工程浩大,完不了工,無非借此敷衍,好從中上下其手。以『西邊』的精明,當然不肯給人做斂錢的幌子。要這樣說,才有用!」 「是!」李鴻藻衷心傾服,「三哥看得真透。」 於是丫頭安設了筆硯,李鴻藻坐在一旁握筆構思。像這些奏疏,無須講求詞藻,只要說得婉轉透徹就好,因為李鴻藻把文祥的話,湊合他的腹稿,有了全篇大意,立刻文不加點地寫了下去。寫完看一遍,改動了幾個字,站起身來,捧向恭王。 「就勞你駕,唸一遍吧!」 李鴻藻答應著,朗聲唸道: 園工一事,皇上承歡兩宮皇太后,孝思純篤,未肯收回成命,而當此時事艱難,論理論勢,皆有必須停之者,敬為皇太后陳之:咸豐十年,文宗顯皇帝由圓明園巡幸熱河,為我朝二百餘年非常之變,至今天下臣民,無不痛心疾首,兩宮皇太后與皇上念及當日情形,亦必傷心慘目,何忍復至其地?且前內務府大臣文豐,曾殉節於斯,不祥之地,更非駐蹕所宜,此理之不可不停者也。現在西路軍事孔亟,需餉浩繁,各省兵勇,欠餉纍纍,時有譁變之虞,加以日本滋擾台灣,勢甚猛悖,沿海各口均須設防,經費尚不知如何籌措?以戶部而論,每月兵餉,不敷支放,江蘇四成洋稅,已奏明停解捐輸,釐金亦已搜索殆盡,內外諸臣,方以國帑不足為憂,而園工非一兩千萬莫辦,當此中外空虛,又安得此巨款辦此巨工乎?此勢之不能不停止者也。 皇上當以宵旰勤勞,又安寰宇,仰慰兩宮皇太后之心,為孝之大者。若竭天下脂膏,供園庭之工作,以皇太后之至聖至仁,當必有所不忍也!十餘年來,皇太后皇上勵精圖治,髮捻各匪,次第掃除,良由政令修明,故人心團結。今大局粗安,元氣未復,當匱乏之時,為不急之務,其知者以為皇上之孝思;其不知者將謂皇上漸耽安逸,人心有不免渙散者也。 在承辦諸臣,亦明知工大費多,告成無日,不過敷衍塞責;內而宦寺,外而佞人,希圖中飽,必多方劃策,極力贊成,如李光昭者,種種欺蒙,開干進之門,啟逢迎之漸,此尤不可不慎者也。雖曰不動巨款,而軍需之捐例未停,園工之功捐繼起,以有限之財,安能給無窮之用?臣等以為與其徒斂眾怨,徒傷國體,於事萬難有成,不如及早停工,以安天下之人心乎?伏願皇太后明降懿旨,停止園工,則皇太后之威德,皇上之孝思均超越千古矣! 靜靜聽完,都說婉轉懇切,是大手筆。唯有沈桂芬提出疑問,「有一層似乎不能不顧慮,」他說,「圓明園誠然是傷心之地,此時亦無此巨款興此巨工,如果地非圓明園,工款又不必如此之巨,那又怎麼說?」 「著!」寶鋆與沈桂芬氣味相投,凡事桴鼓相應,而沈桂芬的看法,亦確是很深很細,所以他大為稱賞。「我聽著是覺得有那麼一點兒不妥,經笙一說就對了。咱們得為上頭籌個退步的餘地。」 大家細想一想他們兩人的話,包括李鴻藻在內,亦都認為有見地,不過惇王性子直,指著寶鋆說道:「一向是你管荷包,你說這話,倒琢磨琢磨,能夠籌個多少銀子?沒有百兒八十萬的,你那話趁早別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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