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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七


  「怎麼樣?」皇帝不愉快說,「我倒是有好些話跟你談,你又有病在身,得要歇著!」

  「臣完全好了!」載澂精神抖擻地,「皇上有話,盡顧吩咐。」皇帝點點頭,「你跟洋人打過交道沒有?」他說,「是不是紅眉毛,綠眼睛?」

  「眼睛是有綠的,紅眉毛沒有見過。」

  「喔,洋人的規矩你知道不知道?」皇帝問道,「譬如小官兒見了上司,怎麼見禮?」

  「這個,臣倒不曾見過。」載澂答道,「洋人的規矩,好像是女尊男卑,到那兒都是女人佔先。譬如說吧,一屋子的客,有男有女,若是有個大官來了,男的都得站起來,女的就可以坐著。」

  「怎麼?真的是男女混雜不分?」

  「是!」載澂答道,「洋女人不在乎!不但男女混雜不分,摸一摸洋女人的手也不要緊,甚至還有親嘴的。」

  聽見這話,十七歲的皇帝大感興趣。但分屬君臣,又值齋戒,談洋女人摸手親嘴,自覺不合「敬天法祖」的道理。倘如不談,卻又心癢癢地實在難受。遲疑了一會,終於還是問了出來,只是問話的語氣,不像聊閒天。

  「你摸過洋女人的手沒有?」皇帝板著臉問,聲音倒像問口供。

  載澂當然瞭解皇帝的心理,也把臉繃得絲毫不見笑意,挺著腰用回答甚麼軍國重務那樣正經的聲音答道:「臣摸過。有一次美國公使夫人帶著她女兒,來看臣的母親,臣不知道,一下子闖了進去,一看是女客,臣趕緊要退出來,那知道美國公使夫人會說中國話,叫住臣別走,跟臣握手。等一握上了,臣心裏直發麻,因為洋女人手背上全是毛。」

  「那不就像猴兒嗎?」

  「是!」載澂一本正經地答道,「比猴子長得好看。」

  皇帝差一點笑出聲來,趕緊假裝著咳嗽了兩聲,才掩飾過去,隨即又極趣興味地問:「洋女人還會說咱們中國話?」

  「是!會得不多。」

  「她怎麼說?」

  載澂想了一下,學舌答道:「她跟臣說:『大爺,大爺!不要緊,你不要走!』」

  載澂從小就淘氣透頂,在上書房學他師傅林天齡的福州官話,隔屋聽去,可以亂真。有一次讓倭仁聽到了,連那樣「一笑黃河清」的老古板,都被逗得笑了。此時學著洋女人說中國話,四聲不分,怪模怪樣,皇帝可真忍不住了,笑得緊自揉著肚子。

  皇帝自己也知道,這不成體統,可再不能開玩笑了。於是談論正經,「載澂,我問你,」他說,「洋人見我不磕頭,你說,該怎麼辦?」

  這讓載澂很難回答,他知道他父親正為此煩心,自然不能再慫恿皇帝,說非磕頭不可,但也不敢說可以不磕頭,因為那就是「大不敬」,想了一下,只得推託:「臣不明中外禮節的歧異之處,不敢妄奏。」

  這話當然不能使皇帝滿意,但也無可深責,因為連曾國藩、李鴻章談到這個難題,都沒有一句切實的話,載澂自然不可能會有甚麼好主意。

  「我再問你,」皇帝換了個話題,「我想把園子修起來,你看行不行?」

  「沒有甚麼不行,」載澂在皇帝面前的時候一久,態度語氣就隨便了,「只要有錢。」

  「就因為沒有錢。」

  「那就得想個沒有錢也能修園子的辦法。」載澂又說:「皇上不妨召見內務府的堂官,讓他們拿良心出來,好好兒想個主意。」

  皇帝也覺得唯有如此,才是正辦,不過無論如何要等親了政才談得到,眼前無從說起。

  「皇上請早早歇著吧!」載澂跪安說道,「明兒還有大典。」

  第二天一早,便是祀天大典,在王公大臣陪祀之下,舉行繁文縟節的儀禮,由「初升」到「謝福、送神」,整整費了半天工夫,始告禮成。

  啟駕還宮,自然先到兩宮太后面前請安。深宮跟民間正好相反,民間嚮往著皇宮內院,不知是如何地富麗,而深宮卻嚮往著民間,不知是如何地熱鬧。因此,皇帝出宮一趟,自然有在御輦中所看到的九城風景,細細說來娛親。鍾粹、長春兩宮各坐了許多時候,方始回到養心殿。

  這時皇后已經奉召,先在等候,望見皇帝一進西暖閣,隨即踩著極穩重的步伐,不慌不忙地先以親切的微笑目迎,然後垂著手請安,口中說道:「皇上回宮了!」

  「早就回來了。」皇帝也像民間新婚的夫婦那樣,三天不見,在感覺中像過了多久似的,一定要仔細看一看妻子的臉,好知道這「多久」的日子中,有了甚麼改變?

  皇后也是一樣,然而她不能像皇帝那樣毫無顧忌地盯著他的臉看,甚至還要避開他的平視。當著太監、宮女,她必得擺出統率六宮的威儀,因此收斂了笑容,用很清朗的聲音向左右說道:「伺候萬歲爺更衣!」

  「喳!」小李先自答應一聲,隨後便領著「四執事太監」,走向西暖閣三希黨後面的梅塢——那是皇帝更衣穿戴之處。

  「兩位太后都吩咐了,今兒個不須侍膳,我得好好兒歇一歇。」皇帝一面換上棗兒紅緞面的白狐皮袍,一面向小李吩咐,「你到膳房看看,有甚麼好吃的東西沒有?」

  「奴才已經去看過了,有關外進的銀魚、野雞;甘肅進的黃羊;安徽進的冬筍;浙江進的醉蟹;奴才讓他們預備了一個頭號的火鍋。」

  「好!」皇帝望著彤雲密佈的窗外,「『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你通知膳房,回頭等皇后侍膳回來再傳!」

  「是!」小李又說,「今兒晚膳,皇后是上鍾粹宮伺候。」

  那就更好了,慈安太后體恤皇后,實在也是體恤皇帝,每次侍膳,總是不等她自己吃完,便催皇后回宮,好讓他們小夫妻團聚,不過皇后一定盡禮,總不肯先走,這就反害得慈安太后不能慢慢享用了。

  「你別那麼膠柱鼓瑟!」皇帝這天特意囑咐皇后,「讓你回宮,你就跪安,今兒個早些回來,別讓我挨餓!」

  皇后笑了,看宮女站得遠遠地,便輕聲說道:「說得那麼可憐!這兩天吃齋,怕真的是餓著了?」

  「可不是!今兒得好好找補一補。」

  於是皇后這天真的等慈安太后開口一催,立即跪安回到養心殿,變通平常傳膳的那套例行規矩,屋內留下兩名宮女,廊上只是小李伺候,皇后陪侍著皇帝,淺斟低酌,笑聲不斷地用了一頓十分稱心如意的晚膳。

  這樣的辰光不多,一到年下,宮內有許多儀節,從更換擺設到奉侍兩位太后「曲宴」,都得皇后操心。皇宮在外廷也有太廟、奉先殿、「堂子」行禮,以及賜宴等儀典。等過了「破五」,又有一件大事,要著手準備:禮部、太常寺、鴻臚寺、內務府佈置太和殿,演禮設樂,靜待正月二十六皇帝臨御太和殿,躬親大政。到了那一天,百官進宮,又另是一番心情——兩宮「同治」的時期結束了,得看皇帝如何來挑這副重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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