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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所談的自然還是脫不開秀女,兩宮太后都感嘆著沒有出色齊整的人才,好在該指婚的王公大臣的子弟,都不過是跟皇帝差不多的年齡,再等三年也還不妨。

  「妹妹,」慈安太后忽然說道,「我在想,孩子們成親,還是晚一點兒的好!」

  聽見她這句話,慈禧太后立刻就想到了大格格,心中便是一痛。大格格從前年指配給她嫡親表兄,六額駙景壽的長子志端,不久成親,新郎才十五歲,生得瘦弱,兼以早婚,不過一年多的工夫,弄出個咯紅的毛病,看樣子怕不能永年。設或不幸,這一頭自己一手所主持的姻緣,竟是害了大格格的終身!

  「唉!」她情不自禁地嘆了口氣,由衷地點著頭:「說得是。」

  「那麼,我看皇帝大婚,也不必那麼著急。晚兩年吧?」

  原來是定了後年,皇帝才十五歲。晚兩年到十七歲,實在也不能算遲,慈禧太后同意了,「晚兩年也好。」她說,「日子寬裕,可以慢慢兒找。」

  「對了!」慈安太后又說,「咱們倆把這話擱在肚子裏,先別說出去。要暗底下留心,才能訪著真個是好的。」

  這個宗旨慈禧太后卻不能同意,她認為皇帝立后,不愁覓不著德容俱茂,可正中宮的名門閨秀,不必在暗底下私訪,應該通飭內外大臣留意奏聞,千中選一,才是正辦。不過時候還早,此刻用不著跟她爭執,所以含含糊糊地答應著,不置可否。

  「皇帝挺像個大人的樣兒了。」慈安太后以欣慰的聲音提出勸告,「咱們也不能老拿他當孩子看待。前兒六爺提過,每天召見軍機,讓皇帝也在場聽聽,這件事兒倒可以辦。」

  「還是書房要緊。」慈禧太后不以為然,「總要能看摺子!現在可又不比從前了,興了洋務,添出來許多花樣,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丁日昌他們的摺子,不能不仔細看。要是看不懂摺子,光聽軍機說,也還是不懂。」說到這裏她覺得也不便把慈安太后的話,完全駁回,便又加了一段話:「等過幾天,問問大家的意思,還有弘德殿的師傅們,如果大家認為該讓皇帝一起召見軍機,自然也可以。」

  ▼三十 天子多情

  說是這樣說,慈禧太后一直不曾諮詢大臣,慈安太后也不便再提。轉眼到了二月初十,復選秀女的日子到了。

  因為復選只有二十個人,無須欽安殿那麼大的地方,所以改在漱芳齋引看。這天是個日暖風和的好天氣,而且復選的秀女,再度進宮,不似第一回那麼羞怯退縮,於是場面氣氛也都跟初選大不相同了。

  初選行禮是十個人一班,復選改了五個人一班,磕過頭要報履歷,為的是聽她們的聲音。駐防各地的旗人,盡有幾輩子在一地,與土著無異的,但一口京片子始終不敢丟下,不過有的圓轉,有的尖銳,有的低沉,好聽不好聽卻大有分別。

  因為跪得很近,而且自報履歷時,有好一會工夫,所以兩宮太后和皇帝把每一個人都看得很清楚,第二班最後那一名,瓜子臉上生了一雙很調皮的眼睛,皇帝一見便有好感,因而格外留心聽她的履歷。

  「奴才旺察氏,咸豐六年生人,滿洲正白旗,杭州駐防。曾祖福舒,正藍旗漢軍副都統,祖父伊納,陝西同谷縣知縣,父赫音保,現任鑲紅旗蒙古協領。奴才恭請聖安!」

  她的聲音清脆無比,在皇帝聽來,彷彿掉在地上能碎成幾截,心裏在想,這個人一定會被留下。

  「你的小名叫甚麼?」他聽見慈安太后在問。

  「奴才小名桂連。」

  「是那兩個字啊?」

  「桂花的桂,連環的連。」

  皇帝心裏在想,身後傳下來的一句話,必是「留下」,但他所聽到的卻是兩位太后在小聲商量。

  「怎麼樣?」慈安太后問。

  「長得倒不賴,就是下巴頦兒太尖了。」慈禧太后又說,「才看了一半,已經留下七個了。我看,撂下吧!」

  已經「撂牌子」了,皇帝脫口喊道:「慢一點兒!」話一出口,他才發覺自己的語氣不恭,急忙起身,向上請了個安說:「兩位皇額娘,把這個桂連留下吧!」

  這是皇帝第一次挑人,神色不免忸怩,兩宮太后對看了一眼,都有些忍俊不禁的神情。終於是慈安太后允許了他的要求,向安德海吩咐:「把桂連的牌子拿回來!」

  「喳!」安德海從銀盤裏取出一枝綠頭簽,放回御案,接著便向桂連吆喝:「謝恩!」

  於是桂連磕頭說道:「奴才桂連,叩謝兩位皇太后天恩!」

  「怎麼不跟皇帝謝恩呢?」慈安太后用一種教導的語氣說。

  這是失儀,也是不敬。桂連一半慚愧,一半惶恐,頓時滿臉飛紅,趕緊答應一聲「是」,向皇帝補磕了一個頭:「奴才桂連,叩謝皇上天恩。」

  「伊裏!」

  這是句滿洲話,意思是「起來」,皇帝對在旗大臣向他磕頭時,照例回答這麼一句。而桂連卻聽不懂,依舊直挺挺地跪在那裏,清澈明亮如寒泉般的眼光,飛快地在皇帝臉上一繞,跟著把頭低了下去。

  「起來吧!」安德海用那種大總管的神態呵斥:「別老跪在那兒了!」

  於是桂連才站起來,倒退數步往後轉身,視線又順便在皇帝臉上帶過。

  接著是第三班行禮。因為已經挑中了八個人,額子有限,所以這一班只挑了兩個,第四班也是如此。總計二十名復選的秀女,入選了十分之六。

  那十一個都不關皇帝的事,他只關心一個桂連,早就打好了主意,覷個便走到慈安太后那裏問道:「皇額娘,今兒挑中的人,怎麼辦哪?」

  慈安太后知道他的來意,故意問道:「你看,該怎麼辦?」

  照他的意思,最好把桂連封做妃子。他知道這是做皇帝的一項特權,但自己覺得行使這項特權,就跟行使另一項特權——殺人那樣,都還嫌早了些,所以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

  「你挺喜歡她的是不是?」

  明明已說中了心事,他偏不肯承認,不好意思地紅著臉說:「不!」

  「那你為甚麼挑上了她呢?倒說個緣故我聽聽。」

  「我看她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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