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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那是他們的『行話』。」崇綸笑道:「上街來要飯,就叫『做街』。」

  「不是有難民夾在裏頭?」

  「不會吧,」崇綸答道,「他們那一行,雖是末等營生,規矩可大得很,各有地段,誰也不許胡來,更不容外人插足。再說,能夠逃難到京城,不是手裏有倆錢兒,就是有至親好友可以倚靠,何致於要飯?」

  恭王聽著不斷點頭,向寶鋆說道:「不經一事,不長一智。斯之謂也。」

  「怎麼啦?」崇綸困惑地,「好端端的,六爺提起這個!」

  「五爺今兒在上頭面奏,說最近京城裏要飯的多了,得想辦法。」恭王又說:「你有步軍統領衙門的差使,地面兒上的事,也有你一份!」

  崇綸兼署步軍統領衙門左翼總兵,東半城地面歸他所管,這時很輕鬆地說:「那好辦。多不敢說,就這個大正月裏,我包管五爺上朝,看不見一個要飯的。」

  他說得到,做得到,當夜派人去找「桿兒上的」——丐頭的俗稱,說是給五百吊京錢,這半個月,不准在內城「做街」。

  「桿兒上的」又稱「趕兒上的」,據他們自己說,正名叫做「趕上吃」,是明太祖所封。意思是奉旨吃白食,那家有紅白喜事,趕上了便有殘羹剩飯好吃。當然,作為丐頭的「桿兒上的」,既不必「做街」,也不會吃討來的飯,坐享孝敬,日子過得很寬裕。

  這時京城裏那個「趕兒上的」,姓丁,外號「丁判官」,家有一妻二妾,安享餘年,已不大管事,但權威仍在。聽崇綸所派去的那個筆帖式,說了究竟,丁判官表示正月裏廟會甚多,是「做街」的好時機,不過:「既然崇大人吩咐,那就認了!」

  果然,第二天起內城看不見一個要飯的,都被攆到九門以外去了。對付乞兒是如此,那些統兵大員對付捻軍也是如此,尤其是革職留任的直隸總督官文,向以一個「攆」字為用兵的心訣,只望能把捻軍逐出直隸省境,往東到山東、往南到河南、往西到山西,均無不可,就是不能往北,因為北面是京城。

  這時各路勤王之師,山東巡撫丁寶楨首先趕到,奉旨嘉獎。接著李鴻章也有了很切實的復奏,除劉銘傳「患病屬實,暫難成行」以外,其餘各軍已分遣馳援,他自己不久也要「由東入直」,來赴「君父之急」。這一來,加上南面的豫軍;西面自娘子關來的,左宗棠的軍隊;以及由京中所派的神機營,由天津所派的崇厚的洋槍隊,四面包圍的形勢將次形成,而官文的逐捻軍出直隸省境的希望,看來是要落空了。

  照慈禧太后的想法,大軍雲集,除卻銘軍以外,所有的精銳都已集中,合圍進剿則西捻如釜底遊魂,不難一鼓蕩平。

  於是好整以暇地想起有件很有趣的事,應該要辦一辦了。

  ▼二十九 八旗秀色

  這件事就是「挑秀女」——八旗官員人家不論滿洲、蒙古、還是漢軍,生了女兒,不能私下婚配,要準備宮內挑選秀女。照規矩分為兩種,一種是一年一次,挑內務府「包衣」的女兒作宮婢,一種是三年一次,挑選八旗秀女,凡是文職筆帖式以上,武職驍騎校以上,年滿十三歲的都要報名候選,挑中了便等著指配王公宗室的子弟為妻。

  這一次挑的是八旗秀女,也是兩宮太后垂簾聽政以來的第一次,前兩次都因洪、楊未平,道路不靖,停止舉行。所以這一次的挑秀女,兩宮太后都很重視,早在上年十月間,就由戶部行文各省旗官,開列名字年歲,報部候選。一開了年,各省合格的秀女,都已到齊,連同在京的一共有一百二十多名,年齡都在十三、四歲之間。戶部早就具奏,請示挑選日期,因為西捻猖獗,延擱了下去,既然局勢已可穩住,應該及早挑定,讓不中選的才女,各回原處,也算是一種體恤。

  這天是二月初四,神武門前一早就有戶部和內務府的官員在當差,太監更多,有的是有職司,有的是受託來照料熟人,有的是來看熱鬧。

  候選的秀女都是豆蔻梢頭的小姑娘,在剪刀樣的春風中,鼻尖凍得通紅,瑟瑟發抖。有的是要俏麗,不肯多穿衣服,受寒所致;有的卻是深怕「一朝選在君王側」,從此關入空曠幽深的宮中,心生恐懼;也有的是往好處去想,能夠指配給那家王公的子弟,興奮得不能自已;而更多的只是從未經過這樣的場面,想到天顏咫只,唯恐失儀,緊張得不住哆嗦。

  從天不亮就到神武門前來報到,直到近午時分,還沒有「引看」的消息,彼此都在詢問:「到底甚麼時候看哪?」

  「快了,快了!」戶部的官員這樣安慰著她們,其實他亦沒有把握,「反正今天一定會看,而且一定看完。」他只能這樣說。

  旗下的女孩子雖是大腳,但穿著「花盆底」,就靠腳掌中心那一小塊著力之處,站上幾個時辰,這份罪也不是好受的。這時候就是宮內有熟人的好了,引到僻處,找個地方坐著休息,然而那只是少數,大多數的只有硬挺著,有那脾氣不好的,口中便發怨言,父兄勸慰呵止,到處嘈嘈切切,愁眉苦眼,把三年一次的「喜事」,搞得令人惻然不歡。

  秀女初選不是一個個挑,十個一排,由戶部官員帶領著向上行禮。如果看不上眼,便甚麼話也沒有,秀女們連太后皇帝的臉都還沒有看清楚,就被「刷」了下來。

  這樣的挑選,有名無實,縱使貌艷如花,但含苞初放,十分顏色只露得七分。天寒地凍,翠袖單寒,神情瑟縮,要減去一分,乍對天顏,舉止僵硬畏怯,失卻天然風致,再要減去一分,而殿廷深遠,猶如霧裏看花,剩下的五分顏色,又得打個折扣,所以匆匆一顧,了無當意。只見寫著秀女姓名年籍、父兄姓名的綠頭簽,一塊一塊,盡往安德海所捧著的銀盤裏撂。

  坐在上面的皇帝,初經其事,彷彿目迷五色,茫然不能所辨。就算能夠辨別,也不能有所主張,他的入座只為引見臣工,完成儀注而已。主持挑選的是兩宮太后,東邊的那一位,倒想放出眼光來挑,但心思太慢,覺得那一個不錯,想再看一看時,人已經過去了。她又不肯隨意留下「牌子」,因為一留牌子,就等於留下人來聽候復選。雖說秀女赴選,戶部照例發給車價飯食銀兩,其實不過有此名目,決不夠用,京裏的開銷大,多留一天就多一天的賠累,慈安太后於心不忍,所以沒有幾分把握,總是撂牌子放了過去。

  慈禧太后卻有些神思不屬,眼望著殿下,心卻飛回到十七年前。咸豐元年的冬天。她記得那天也是這樣子冷得牙齒都會發抖的天氣,地點不是在御花園,是在慈寧宮以西的壽康宮,由先帝奉恭王的生母康慈皇貴太妃主持挑選。她只記得那天唯一使她關心的一件事,是家裏欠了一個「老西兒」三十兩銀子,這天非歸還不可,此外的記憶都模糊了,這時怎麼樣苦苦追索,都難記得起來。

  回到眼前卻又有無窮感慨。十七年之前,誰曾想得到有此一天?一晃眼的工夫,真跟一場夢一樣,如今想來,真不知為何在「夢」中會有那許多希奇古怪的波瀾曲折,更不明白自己如何能夠經歷了那許多希奇古怪的波瀾曲折,而有安然坐在欽安殿上挑秀女的今天?

  就這樣幽渺恍惚地撫今憶昔,她一直不曾留下牌子,直到慈安太后開口說話,她才驚省。

  「快看完了!」

  「喔,」慈禧太后定一定神,回頭問安德海:「還有多少?」

  「還有三十多。」

  已看過三分之二了,自己面前一塊牌子都不曾留下,看慈安太后那裏,也不過留下十幾個人。她不願讓人看出她心不在焉,便故意這樣問道:「怎麼辦呢?竟不大有看得上眼的!」

  「寧願嚴一點兒。」慈安太后說到這裏,忽然指著一個長身玉立的說:「看那個怎麼樣?」

  「留下吧!」慈禧太后第一次留下一塊牌子。

  從這裏開始,她打起精神,細細挑選,一挑也挑了七、八個,兩下合在一起,恰好是二十個人。

  於是宣召戶部尚書寶鋆上殿,宣示了初次入選的人名。寶鋆問道:「那一天復選?請兩位皇太后旨,好早早預備。」

  兩位太后商議了一下,決定在二月初十復選。寶鋆領旨退出,皇帝問了問時刻,仍舊趕到弘德殿去補這一天的功課,兩宮太后便在御花園內隨意瀏覽了一會,回到漱芳齋去閒談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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